三楼老程正在梯道转弯处躬腰往一块小木板上码蜂窝煤。抬头看到她,道:“煤码在过道上碍事,挪到厨房里去。”老程忧郁的欧式面孔和浓密的须髯令龙英的心忽然像被什么挠了一把。一种奇特的怜悯瞬间流遍全身。如果今天她的心情稍微坏一点,这种感觉不会产生,如果她今天忙着什么事,这种感觉也不会产生。今天她的情绪有点无根,有点忧伤,有点无缘无故的思慕,有点闲,有点敏感。还有一种翻看《临床产科学》后的开放或原始地貌状态。总之是很接地气。或许就是昨天踢煤一脚才让老程想到要将它们转移位置。
当初伟人南巡深圳,爷爷病倒,最后两个月,为方便照顾,她们住进这个大院,说起来认识程工程师也有十年,这个男人在她的印象中就像玻璃反射出来的阳光,时而炫亮,时而幽暗,捉摸不定。这种变化在她的初中时代一度显得特别明显。那时他美丽的妻子还活着,每次出门那张欧洲人一般轮廓分明的面孔总被收拾得神采奕奕。那刮净胡须后青色的腮帮特别有男子气。为此她甚至隐隐地不喜欢那个走在他身边的女人。直到进入财会专科学校,新生活新环境让那种炫亮和幽暗平静在原来的地方,少女心头的缱绻才渐渐遥远。她上财校固然是突然对学生生活厌倦,对父亲的处境失望,从另一方面看,似乎也是被程风妻子的突然病逝吓了一跳。这种惊吓非常微妙,你可以说它根本不存在,但也可能在事实上影响深远。如果不去触碰,它可能永远寂静在那里。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也许是歉疚,也许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看着满头大汗的程工,姑娘步下楼梯,说:“我来帮你。”
老程忙说不用不用,黑呼呼的很脏。小心翼翼地掇起一板煤球朝自家厨房里去。蹶着屁股,样子实在不潇洒。妻子病逝前,从来没见他这般模样。
龙英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她是爱干净的,但是看着他的后影,忽然歉意横生,坚定起来,不再迟疑,抻抻衣袖,码了五块煤,擎着灯似地跟了进去。进入程家,就是进入了一个清贫又丰富的世界,四壁全是书柜,里面满满当当的图书把客厅搞得拥挤不堪。程工与妻子是校友,不同系,相同的是都爱读书。老程提了木板出来,见状道:“你这是干什么?给我,把你手弄脏了。”
龙英真诚道:“昨天煤是我踢的。”
“码过道上确实不应该。”
龙英道:“小雨呢,不在家?”
“上学去了,毕业班,抓得紧。”看看她的手,又道,“把手洗一下,坐会儿。我两趟就搬完。”龙英也不再坚持,摊着手坐在一把硬木沙发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个环境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没有了主妇的照料,显得有点零乱和萧条。
程工又搬一板煤进来,说:“前两天五楼和七楼都反映说走路不方便,今天休息,把它挪一挪位置。”出来时又道:“不久就要装天然气管道,再以后也用不着烧煤和液化气。”回来又道:“你分在总公司财务科?”龙英道:“啊。”露齿一笑。她的牙齿雪白细密,像那种温驯得让人心疼的小动物。这种笑容里似乎存在一点什么小问题,可能和《临床产科学》有关。程工眼神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又安祥地低下眼帘。
“你爸爸是个有远见有魄力的人,公司里仍有很多人支持他。不过官场有官场的规则,特别是六四之后,中央意向不明,某些地方运作又变得保守起来。以我看,改革开放的方针不会变,因为挡不住,势在必行。”
活儿很快干完。看她还摊着手坐在那里,老程拧开水龙头,往乌黑的手上打肥皂,说:“你也来吧,把手洗干净。”且迅速有力地冲洗掉了上面煤色的泡沫。
龙英倚着门框。老程道:“你好像有三年没进我这个家门。”递给她肥皂。两手碰在一起,又不经意地分开。
“可能,我……”龙英不好说自己胆小(但这是真实的吗?),“学校有点远,回来时候也不多。”
老程手没洗干净,又把肥皂接了过去,使劲搓着。
龙英把手放在水流下,活动着手指,她的手洁白修长,有点若有所思地展示着。
老程闻到姑娘发丝上的芳香。
老程侧过身去,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上。厨房旮旮旯旯塞满了蜂窝煤,一下有些逼窄。“小雨慢慢大了,有些话也不再对我说,希望你能多帮她。”
程风亡妻的阴影安静在虚无之中。
是的,许多事情到来时,你总觉得没准备好,可是它来了,像一阵风楔进心灵的砖缝,你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