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车间,一辆元宝车和另一辆元宝车相撞,夹在中间的中指挤得变形,指甲盖登时紫得像茄子。
脸色苍白。桑豫坐在地上,等这股痛劲缓过去。然后就有点发呆。林立的机器与硫酸、强碱、洗涤剂、水蒸汽构成的世界让人昏昏然恍如梦魅。某种东西缓缓陷落,而另一些东西浮到意识层面上来。面对生活的真相,年轻的心总是急急逃向另一个世界,叫做梦幻。在这个世界里,拜伦式的英雄依然在大地上行走,静如止水的生活依然激情澎湃,悲喜相续中有爱情的牧歌和凄惨的背叛,有事业的辉煌与可怕的失败;生命的原色金光灿烂,青春不再平庸和琐碎,以汹涌的激情,以敏感的喉嗓歌唱平等自由,歌唱不因个体差异而共有的分享伟大与幸福的权利。
一个片时的休息也许就使一颗头脑走完了完美的一生。幻想的魔方停止翻转的时候,桑豫站起来,揩掉额头的冷汗,摇晃着忧郁的眼神去机器声中寻觅生活的辙迹。他的工作是每天把烘干机定型机生产出来的布匹用元宝车推到半成品仓库,然后再由下一道工序的工人推进各自车间进行再加工,印成单色布或者花布。这是一项力气活,平常都分派给身体壮实的工人,但是桑豫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九个多月,车间最初让他守操作台,但是他看中了这个岗位辛劳之后的闲暇,最重要的是几乎没人管束。桑豫外表略显腼腆,内心骄傲,不愿被人指手画脚。空余时间他可以读书,推着布也可以边走边看,只要不出错,不影响下一道工序的生产。车间几乎所有青工都与他熟,因为他不小肚鸡肠,拿得起放得下,人的性格是有多个层面的。用尤正刚的话说,就是正得让人觉得无味。尤是他来荆市认识的第一个人。说来偶然,当他踏上荆市的街道,站在职业介绍所门口看一块写着招聘启事的木牌,一个矮个高鼻的青年蹬着自行车停下来,也看那块木牌。后来两人就聊起来,青年问是不是找工作,又说自己可以帮忙,他大姐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现在某厂设备科工作,有关系。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跟他合租一间房,目前他的住所租金是五十元,偏高了。如果桑豫愿意,每月要出三十元。那青年就是尤正刚。很快,桑豫就被作为临时工领进了这家印染厂,同时住进雷奶奶家。两人床对床。小尤姐姐与骆克同一间办公室。
小尤的工余时间全部用来追女孩。经常是把所有工资都拿来置行头,收拾得抻抻吐吐,一时邀这个女孩来家,一时约那个出去看电影,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很长时间,桑豫发现,他其实一无所获,让人同情。尤曾经对桑豫讲过一段经历,说他家在农村,兄弟姊妹多,很穷,十七岁就被父母送到一户人家上门,因为年龄没到,和那个长他一岁的女孩也没结婚,就在她家劳动。他人小不懂事,对女孩的许多甜蜜暗示都不能领会,对她的使小性子也没有正确的方法应对,结果两人关系越来越僵,两年后终于破裂。自己没有生路,只好来城里讨生活。
“其实她蛮喜欢我,个子比我高,屁股又圆又白。”尤说。
“这个你也看到了?”桑豫笑道。
尤充满遗憾地长叹一声,“是啊,她经常给我留下一些小细节,不过当时我人小,硬是不开窍。”
“现在开窍了,可以狠狠追女孩了。”
尤大笑,“就是。”
这一块打工妹不少,两两同居的现象也比比皆是。打工者的生活有时的确是骚动和直接的,没人敢自命不凡。小尤搬出去和女友同居是两个月前的事,女孩叫许文艺,一个十七岁,肢体丰美,有点傻气的姑娘。得空也过来走动走动。但是他们关系似乎并不十分稳固,桑豫曾不止一次听见许文艺当面数落小尤许多不是,嘲笑他的身高和过高的鼻子,好在小尤只是嘻嘻地笑,从不生气。或许两人亲密到这种程度,就可以百无禁忌。但有时,那种挑衅意味过于明显,不仅针对小尤,也针对桑豫。如果说她近乎莽撞的眼神、忽高忽低的言行,仅仅只是让他感受到某种威胁,她那似乎因新新的同居而泛滥开来又不事掩饰的什么就让他感到局促了,有旁倚斜出之嫌,或拉人分享身体之欢的意味。甚至当着尤正刚的面也不怎么掩饰,真是憨得可以。桑豫只好小心应对,装作不懂,以免大家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