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失眠变成自残的武器,”骆克仰身倒在书堆中马鞍形凹槽下面,“我呼唤肉体。”骆克手掌向空中劈了一下,“但现在麻烦来了,单身宿舍一个女孩成天对我含情脉脉。认真得可怕,我只有逃出来。她怎么能这样,开一个玩笑就以为你要娶她?”
“你开了什么玩笑?”桑豫笑道。
“很简单,只是打了声招呼,顺便象征性地托了一下她的胸部。她的胸部沉甸甸的,我怕它坠下来。但我的手离她的胸至少有一尺。”
“看不出你平时道貌岸然,还来这一手。”
“就这个动作,一下把火给点燃了。我认识一个私人诊所的医生,她说她每天都在忙着给学生和未婚姑娘做刮宫手术。时代在前进,她不应该这样。”
“告诉她你有女朋友不就完了?”
“完不了,她在伤害我。”
“怎么讲?”
“她能一下进入恋爱状态,而我却不能。我的身体在跋涉。”
“单纯就是力量,而你复杂。”
“问题就出在这里,或许经由本能,她想拯救我。我已到这个地步?”骆克拿起一本书,翻到中间扣在脸上,只露出一张嘴,“这种伤害让人无地自容。”
“怎么就变成无地自容?我去叫两个菜,我们喝一杯。”
“一起去,跑来跑去麻烦。”骆克坐起。屋里没什么东西,不用锁,两人往外走。骆克又道:“欸,你在青岛认识的那个做了二奶的女孩,现在怎样?”
“各走各路。她是对的。我越来越坚信并没有真正喜欢过她。”
“雷奶奶不在家?”
“刚才我好像看见她去菜市场给老伴送饭。”
沿着曲曲弯弯的巷道往外走。骆克道:“一个半生峥嵘的传奇女人,最后变成路边卖菜的老妪,写出来就是百年沧桑,就是人性的峰巅。但,谁是那个书写者?”
“你。”
“我写不了,我这人很荒谬。那个人应该有梦,有穿越时空的异秉。”
桑豫挠头,道:“这要求太高。我看,她也就是普普通通。”
“戈尔德曼说,一切文化只是强加在一种平淡的和无关紧要的物质上的一些有意义的形式的总和,永恒的人不是历史的人。我发现他错了。一个没有历史感的人,只有飘零。”
桑豫诚实地点头,“我没想那么多,我这人很庸俗。”
骆克搓脸,“但是你纯粹,目前还是处男。你居然能看到家乡的亲人,这就是异秉。”
桑豫摇头,他更愿意把那理解为想象。
于妈的饭铺就开在后面张家的小院子里。正房旁边单独一间小瓦房,前面是一个篾席盖顶的棚子,黑色鼻涕似地吊得老长的烟尘下面,有两口大煤炉,几张白木桌。角落里堆着一人高的煤球。于妈沉默地收拾卫生。高峰期已经过了。
平时在于妈小馆吃饭的人不少,基本都是住在附近的打工者或手艺人,有的稚气未脱,有的已满脸风尘,年轻人占绝大多数,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操持各种不同的方言,基本都承担着最基本最繁重的工作,而收入都很菲薄。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梦想和是否正在遭受生存的煎迫。相反经常有派出所查他们暂住证。改革开放以来,这种廉价劳动力直接成就了中国当下经济的繁荣。八九学潮之后,一些工厂受国际大气候影响,或关门或裁员,首当其冲就是这些打工者,有人不断在城市间迁徙,有人还在徘徊和苦闷,而新的一拨人又有增无减地填补进来。他们的故事很多,有更多的艰难与辛酸,幸运者只是少数。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不但丰富了城市的物质,而且从精神上形成了一种新的道德观和人生观,进而改变了城市人,也改变了城市节奏。
两人坐定,要了几样菜。骆克一边呷啤酒,一边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报纸,“刚发一首破诗,无聊得很。”
“玩玩也不错。”桑豫接过报纸展平。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首诗了,我这脑瓜,更适合画图纸。这是香香说的。”香香,骆克女友小名。
秋歌
——关于那棵树
香儿,此时天空很蓝很高
我错综复杂的灰色血
流到枝梢便止住了,我成了树
独自静谧在所有或近或远的视线里
有些踮起脚尖的故事仍在树上
那是我们肉身停留过的地方
(比如古镇、小河、古城门、苍苍蒹葭)
但更多的故事已经过时
不是吗?在血液枯萎之处
找不到适合藏身的方式
我只能让它们以缓慢的俯冲之势
分离出来,并被道路碾碎
它们是否需要怜悯?
香儿,当青梅竹马注定成为你的病灶
秋风之下的无眠已把我变成干涸的闪电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
香儿,若你站在窗前
看到我枯干的模样
一定要看到我身后高蓝的秋空
那小小的树的图案,那么小
当你把它当作书签夹进生活这部破书
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药,并告诉自己
没关系,从来没有伤害
不管是相互,还是来自向内的挖掘
……
桑豫把报纸还给骆克,想了想,道:“秋天刚到,就已经落叶飘零?”
“蒲柳之姿,当然是望秋先落。”骆克伏在桌上,从啤酒瓶那边瞄他一眼,一只眼珠染上瓶色,发绿,说:“它让你感觉很难受?”
“有点。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
骆克翻着眼说:“……当初那位校办主任对我的警告几乎是温情脉脉的,后来我才发现,那里面长出了一条裂缝,它越来越大……”
桑豫道:“你指的是……”
骆克道:“对。结果就是我们都被下放到这座小城,而另一个人身陷囹圄。”往报纸上倒啤酒,白白的泡沫堆聚起来,又咝咝地破灭,把报纸全部淋透了,一巴掌抹到地上,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滚他妈的诗!好想回家,和你一样,我也三年没回家乡。”
“我们不一样。”
“城市有许多好东西啊,事业,女人,金钱,潮骚,出人头地的好地方。”
桑豫苦笑,他连栖身之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