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有一位来自乡下的姑娘,二十三岁,非常漂亮,为了留城,嫁给一个五十一岁的老工人。从现实角度出发,你可不可以效法她,在附近郊区找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先把自己变成城里人再说?”
桑豫笑道:“我看行。小尤一直在朝这方面努力。不过他现在缠上了一个叫许文艺的女孩。”
“那个高鼻子?”
“对,你们说过话。他姐跟你一个办公室。”
三个打工妹说笑着走进饭铺,看到对酌的两人,立时都敏感地不再说话,在角落一张桌围坐下来,碗摆在桌上。她们都住附近。炒菜的于妈道:“老样?”
其中一个圆脸姑娘飞快地吐吐舌头,抢着答道:“老样。”桑豫和她们都认识,也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对话。正因如此,大家碰面反而有点拘谨。
骆克不知道,怪笑一声说:“其实找个打工妹也不错,一眼看去,全是田园风光。”
三个姑娘中看上去年龄最大的一个头发烫成小卷花,打着桃色唇膏,横了他们一眼。田园风光显然不是她爱听的。桑豫干咳两声。
两人举起酒瓶碰了一下,咕咕地灌下去,直到见底,末了,骆克喘一口气,“我的家乡很美,小镇上出过五位翰林,还有一座六百年的魁星楼,文气蓊郁,古色古香,有如江南。”
桑豫自嘲道:“我家在大别山区,邻村一户人家墙上还有当年红军留下的宣传标语,打土豪分田地。”
骆克说:“日本侵华时炮击了我们小镇,他们从安庆直逼过来,把防守在那里的国军一个师打得溃不成军,往日繁华从此不再,当时残剩的四座城门如今只剩一座。那是我和香香的福地。”
桑豫再次举瓶,等他讲下去。但骆克只是一声叹息,“青梅竹马呀。”
连干两瓶,两人很快都如愿进入半酣状态。桑豫脸色苍白,坐在板凳上有点消沉。骆克长长的毛发惨不忍睹地披散在英俊而略显深刻的脸颊上,喉咙里“格隆格隆”作响,皱眉盯着桑豫,酒后那种升仙的感觉让他神情有点飘,“那座城门,城头上荒草离离,城门洞垂满葛藤,我和香香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第一次接吻,当时我们只有六岁……”六岁,桑豫肃然起敬。骆克继续道:“有一种愁闷你无法排遣,因为全是美好,近似天意,那时我们相信没人能把彼此分开,但恰恰是过于美好,才有今日之殇……历史感和负罪感可以把人碾碎……当然,你身上没有,你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但或许更好,二战之后加缪在历史的废墟上找到了荒诞。这才是我们的日常。香香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很荒谬,不是吗?所以……就我个人来说,那种孤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骆克做了个两手托乳的动作,“你能不能理解?”
“能。”桑豫想到那个被骆克拖入情网的女孩。
“这就对了……”骆克如释重负,“我刚才讲到哪儿?”
桑豫道:“关于青梅竹马。”
骆克喝酒,“不对,是关于是否出卖的问题。”
桑豫的身体也在飘。他觉得前额非常空虚,而且发苦,这空虚而发苦的感觉渐渐下移到喉咙,再到胸口。胸腔里于是胀满了酸楚的泪水,一股深长的忧伤从某根管子里涩涩地挤出来。他没有青梅竹马的女友,但有母亲一样的姐姐。
几双眼睛默默悬浮在角落那张白木桌上,观看着这场斯斯文文的酗酒。当桑豫感慨地坐直身体,眼睛们立刻藏进毛乎乎的眼皮下面,它们次第垂落的过程让人想到绿得耀眼的树叶。一阵风过,其它叶子都翻到背面,只有两片仍在那里闪亮。是那个穿黄灯芯绒上衣、下巴有一粒褐色小痣的女孩。
一次吃饭时,小尤曾经告诉过他,这个女孩姓黄。她对面黑皮肤的姑娘姓孙,听说在附近找了婆家,快结婚了。那个腮边鬓发烫得像丝蔓般蜷曲下垂、眉毛画得弯弯的女子姓史,一向心高气傲,正和本市在校就读的某大学生交往,已经做了三次人流。齐耳短发、圆圆脸的黄姓女孩可能只有十六岁,掖下常夹一本琼瑶或岑凯伦的书,有时走路吃饭都看,但性情明快,并没有多梦多思女孩的恍惚。有一次碰巧吃饭时他们坐在同一张桌边,小黄姑娘突然问他,“听说你写小说 ?”桑豫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腼腆一笑,说曾经写过。小孙姑娘说:“能不能给我们拜读一下?”美貌的小史姑娘亦妩媚地含笑瞧着他。年轻,都是有梦的。桑豫从没受过如此礼遇,被三双眸子烘烤得浑身不自在,觉得有必要打破她们的幻觉,老实道:“好长时间没写,写不动。”同时赶忙借故走掉。后来得知是尤正刚在外面把他胡吹了一通。经过这次之后,再碰面姑娘们也敏感地收敛了热情,有时腼腆是可以传染的。
三个女孩各自端了饭往外走,边走边吃。经过他们身边,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
骆克朝她们举起酒瓶,他身上那种收放自如又略带书卷气的气质给人感觉很舒服。女孩们都露齿一笑,带起一股柔软的香风,去了。
作为肉身存在的骆克,现实中依然富有魅力。
各自又灌了一瓶啤酒。
相互搀扶着歪出院门。于妈的小儿媳(准确说还是未婚妻)挎着菜篮从菜市场回来。一个表情木讷、鼻头排列着细密汗珠的年轻女子,名叫小玉的,惊奇地站住,让他们先过。
小玉不好看,像一朵沉默的野花,是于妈身材瘦小、长着两撇八字须的小儿子在茫茫人海里发现了她,从熟悉到睡在一起,这个过程他们只用了一周。现在只要有空,她都会跑来给于妈帮忙。
骆克风摆杨柳般晃过去,在她肩头故人般拍了拍,吓她一跳,刷地涨红了脸。桑豫跟着过来,说:“对不起。”他就是喝得瘫在地上,脑子也是清醒的。
女子柔弱地嘀咕道:“喝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