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肯定是这个世界上少见的天才之一。一个十二、三岁的初三学生,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居然搞得他所在班级的课任老师一个个心惊肉跳,走进教室肚里就打鼓,站在讲台上如履薄冰,如临深谷。

其实细究起来,这孩子也没什么可怕。课堂上他顶老实,从来不吵不闹,埋头坐在自己位置上,不是看书就是做笔记,课间十分钟,别的学生总要活动活动,解个手,说说话,或者立即奔到操场上踢两脚足球,他却蜷在自己的角落里,提起一只脚,仍旧自得其乐地捧着书,或者在一个练习本上抄抄写写。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勤奋。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所看的书从来就不是课本,他所写的也从来不是课堂笔记。他是一个真正的自我教育者,他的手上有时是《环球》《奥秘》《飞碟探索》等中学生都感兴趣的杂志,有时是《封神演义》《说唐》一类小说,有时又是名人传记,《巨人三传》什么的,有时干脆抱着一本《英汉字典》啃得津津有味,更有时候,捧在他手里的,竟是成年人都感到吃力的科学书籍,华罗庚的《典型域上的多元复变函数论》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这些可能都是他父亲留下的书籍。他的胃口好得出奇,能不能消化那些东西虽然谁都说不准,但是课堂学习,一样不耽误,老师提问和上黑板演算都难不倒他,扫一眼就全都明了,这种一心二用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甚至一心三用,因为有人发现他看书时还玩玻璃球,或自己跟自己打扑克。更让人郁闷的是,每次大考小考,他都名列前茅。奇异的是,鲜有第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粗心大意。作为一名连跳两级的学生,教师们对他的态度是相当暧昧的,一个高智商学生的出现并不是常有的事,这类学生常常能够轻易得到老师们的器重,然而恰恰相反,他让师长们大伤脑筋。

首先是那双小眼睛,那双阴郁的、却是好斗的眼睛,在它的沉默是金里面,燃烧着毫不讲理的敌意,这敌意使同学疏远,使老师辛勤的舌耕变味,成为争取劳动成果的被尊重和对之嗤之以鼻的斗争。教师们起初有些窘,后来很愤怒。在一个根本不需要他(她)们的孩子身上,被迫看到了自己的平庸和猥琐。糟糕的是,这种心情每次走进教室,都要不由自主地重温一遍,因为他个儿最矮,就坐在第一排。

有一次,班主任张老师(一位年方二十六岁的少妇)为了缓和师生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关系,课间时间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这个位子开学以来一直空着,不知为什么),摆出准备谈心的架式。而他依然故我,眼皮都不动一下,翻看着一本书,好像根本不知道老师就在身边。张老师微笑着叫他名字,见没有反应,就顺过去瞄那本书,读了两行,多少有点惊奇地搭讪道:“呦,你还读《山海经》啊,我也喜欢。”没有回音,好像她根本没说这句话。老师耐着性子问:“你还喜欢读什么书?”试图找到共同的话题。没想到他面无表情念念有词地背诵起“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来,如果不是程小雨故意拿一道题请教老师,他会一直背下去。张老师很尴尬,这个学生好像料定中文系毕业的她不会背诵《道德经》全文。起身时连说两遍很好,很好。同时感动地抚了抚懂事的小雨。这件事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恶劣。然而还不止此,他作业方面也出现了与之同步的倾向。早先,他只是喜欢在练习本的空白处画大头娃娃或刀枪棍棒什么的。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图画已经侵入到格子里面,有时占据了半张页码。这且不说,而今作业试卷中他只拣难题怪题做,其余全空着交了上去,岂不分明是挑衅?全天下就你能是吧?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事,老师们就很来气。事情是这样,由于是毕业班,为了腾出时间搞复习,初三课程早在暑假时就上完了,目前就是大量试卷、习题、参考书,铺天盖地。以一年时间备战中考,所有学校都这么做。作为排名数一数二的学校,压力更大,老师们也疲于奔命,没有办法。负担过重的学生当然怨声载道,渐渐地就有人起而抗议,这个平时谁也不睬的小男孩一向对集体事情很冷漠,谁知这次学生给校长递交的请愿书里,第一个签名的就是他。这可能不是故意,而是坐位决定的。当然他也好歹是学校的名人,其他学生肯定考虑到了这一点。结果就是所有老师都挨了批评。据说,张老师已经打报告给章校长,准备欢送他升入高中学习。是否确凿,不得而知,目前尚在纷传中。

这个孩子无比孤独,他古怪,不近人情,浑身散发着不讨人喜欢的敌对情绪,拒绝别人的接近。在班级里地位显赫而又无助。如果说还有谁对他抱有几分同情的话,那就是程小雨,只有她知道这种性格可能和他的家庭有关(她倒从来没想过这可能是天才的某种怪癖,天才这一概念对她来说是模糊的,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她觉得除了聪明他和别的孩子并没有两样)。双亲离异后,他的父亲远去南方,每月汇来的抚养费里传递着真正的冷漠和忘却,而母亲是出了名的那个,经常彻夜不归,他是在爱的真空里成长着,成了一个真正被遗弃的人。又因为聪明,他对自己的处境看得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