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了好一段时间的闷热被突然而至的西风扫荡殆尽,秋天还在途中,但是气温却显著低了,阴云笼罩了天空。江汉平原就是这样,一变天温差十几度。早晨上学时,鼻子齆塞,脑子里昏昏沉沉,脚像踩着棉花,无缘无故就摔了一跤。飘飘然走进教室,屁股一挨着板凳,身上忽然爆起一层鸡皮疙瘩。眼皮沉重而干涩,使劲睁开几次,一松劲又愣了神。看到桌面像流水一样晃动,书本宛如水面上方形的竹筏,筏上整整齐齐堆着黄豆大小的鱼儿,全都是黑脊背白肚皮……
今天是张老师的语文课,她的话或远或近,仿佛被水泡软泡酸的萝卜。男孩抬起头,那张端庄的脸突然红了一下,张老师有时就是忍不住脸红。黑板上的字迹又干又硬,掉着粉末。好像水里的白木棍,视线接触上去,它就沉入水里,移开,它又浮起来。
一个声音隔着千山万水朝他呼喊,那声音里有一种让人讨厌的威严,似乎在勒令他起立。男孩顽强地坐了一会儿,心想自己大概是病了,他感到愤愤不平,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仰面对着老师,那对丑陋的小眼睛迷迷惘惘像一对磨亮的钢球。
“叶鲲,你有什么事吗?”张老师诧异地问道。
男孩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什么话都没说,慢吞吞地收拾课本,塞进书包,挎在肩上,旁若无人地走出了教室。老师和同学相顾愕然,一个个眼神复杂而诡异。
校医务室的医生嘴里啧啧地摇着头,给他打了退烧针,又询问他是哪个班级的,见没有反应,就包了三包药,叮嘱几句,放他回家了。
路上叶鲲停下来,买了几包快餐面揣进书包。这个孤独的少年尽管烧得迷迷登登,还是考虑到自己的吃饭问题。
下车后,还有一条约二百米的巷子,说是巷子,都比较宽绰,可以走车行人。左边是运输公司的高墙,右边是德先公司的宿舍区,靠近路边原先设有澡堂、公厕、锅炉房,后来把门全封了,改成小套房,分给住房困难的职工,开着巴掌大的小窗,墙壁上到处爬着青苔和孢子植物,也跟高墙差不多。大门还在尽里头。
一个身穿薄黑呢风衣的女人走在前面,腰部收成麦草似的一束,现出瘦溜的肩背和纺锤形臀部,脑后长发浪漫地披散开来。一股绒毛般的粉香委婉地进入男孩鼻端。男孩无力地摆摆头,软嗒嗒地跟在后面。
女子拐进生活区大门不见了。男孩虚弱地喘着气,前面杂乱无章的房屋及错综复杂的巷道撕碎了他的视线,呆呆地摸了摸胸前的铜钥匙,感觉身体里像底部被掏空的浮沙,整体性地向下陷落。前后左右看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最后伸手扶着墙,一步一步挨近大门。门房说话嘟嘟哝哝、并不管什么事的郭老头儿从敞开的窗子里朝他瞪着昏花的老眼,皱纹累累的薄嘴唇连续不断地蠕动,既像咀嚼又像自言自语。窗口飘出暖和的淡蓝烟雾。郭老头儿脚边大概生着火盆,盆里撒着锯末一类东西。秋天才刚来呢。
循门房墙壁往后走,男孩看见先头那个身穿黑呢风衣的女子站在他家门洞下面,和对面一个深蓝工装的男人拉拉扯扯不知干什么。不一会儿,男人就把女人拥进怀抱,男孩恍恍惚惚认出那男人是谁,尽管看上去有点不像,脸部少了点标志。对,他刮了胡子,宽广苍白的脑门英气勃勃地凸现在梳向脑后的额发下面。男孩没有停留,踉踉跄跄地向他们走去。
门洞下的男人双手捧着女人的腮,要吻她嘴唇。女人似乎被他的鲁莽吓住了,使劲把脑袋偏向一边,又偏向另一边。打架似的。男孩站住,脑子里翻腾着他父母吵架的零碎片断,也许他想将这两人看得更清楚一点。他的头探过去。
两人突然滑稽地蹦一个高,猛地分开,面向着他。
女子在看清他的一瞬间捂住了脸,指尖上的眸子惊恐地瞪圆,她大衣里穿一件鸡心领红色羊毛衫,衬托着脸蛋娇媚无比。
她没有停留,风快地扭身上楼。
男孩没再进一步欣赏男人的表情,确定他们与自己无关,病恹恹地扭过脸,打开自家房门,反手关闭,一歪身就瘫倒在沙发上,那对男女就像瓷砖上的水彩画,顷刻间被雨水冲成了一汪污水,流出他的视野。
过了约四、五分钟,他又吃力地爬起来,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灶烧了一壶开水,大部分灌入开水瓶,剩下的用嗽口杯盛了,一起拿进卧房。放在床头柜上。拆开三包药,每包各取两粒,窝在掌心里,试试杯子水温,太烫。就脱下衣服,钻进被窝,瘦小的身体囚成一团。
门关不严,一条细缝,有风进来。虽然只是细窄的一溜,却给人旷野般的不适。他觉得自己很沉重,接着又变得轻灵了,蹁跹欲飞。一只巨大的红色蜘蛛爬过来,肥圆的腹部,尖尖的屁股,森人的大眼睛,红色绒毛遮掩下奇怪的嘴巴。那八条弯弯曲曲的长腿遍生坚硬的纤毛,前端带着钩刺,爬行在一个亮晶晶水汪汪的玻璃体上。玻璃体油光水滑,里面有惨白的星星飞动。那是什么?可不就是自己的眼球吗?你看眼白上有血管跳动,眼黑像漩涡,被强大的向心力拉成层层向下的黑洞。不,不……
挣扎中男孩渐渐平复下来,脱出了梦境。手心里还窝着药片。他没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一男一女细弱混浊的对话声。
…………
“不要这样,我儿子马上就要放学回来。”
“还早啦,我们抓紧时间。”
“啪嗒”,什么碰翻的声音。纠缠着跌跌绊绊的脚步声。
“不要这样,我感觉不好,万一孩子撞见……”
“……”
“呦……要死啊……像一世没碰过女人……”
男孩坐起来,一看药片还像白色小虫趴在掌心里。仰头,小虫纷纷出走,奔赴到苦涩的舌苔上。端起口杯喝了一口水,他知道母亲回来了。
一阵透骨的寒意向他袭来。再次滑入被中,楼洞那对男女此时变成了母亲和另外什么人,他们还在纠缠不休。
“关我什么事。”男孩厌倦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