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已是深夜十一点钟。乱石断砖以一种古老的音韵在脚下翻着身。什么动物细弱的呻唤如无数发酵的乳头,隐微而激昂地加深着睡意。远处车辆鸣叫的声音像孤立的气泡,无声地滑翔在夜气中。
推开院门,龙老头儿窗口黑古隆冬,老两口歇息了。因为要早起,他们通常也早早就上了床,然后喋喋不休,说话到很晚才安静。但有时,因为声音低沉,让人很怀疑或许只是其中一人在喃喃自语,在黑暗中和另一个已沉睡的人说话。这感觉很奇怪,仿佛无尽的岁月之丝被抽取出来,铺展到无边无际。而那说话的人也不再具体,进入了岁月深处。给人感觉是,她一直在,但她又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人。一种莫名的岁月感,一种说不出的荒芜与忧伤生发出来。
小郎中。
桑豫脚下滞了滞,没有,没有声音朝向他。他只是心里惊了一下。
墙角边站着一个人,面向围墙,像撒尿。可能听见掀动门搭的声音,夜色浓重的脸转过来,又很快背过去,桑豫认出是西厢房的“老鼠”,只看一眼他就赶忙将脸掉向一边。
趟过雷奶奶房中叽叽切切的音流和偶尔传来阳气匮乏的砰砰捶床声,桑豫脱衣上床,很快找到了睡眠,并且在这些业已习惯的声响里匆匆忙忙地构筑着梦境。其实那梦几乎没有画面,只是觉得紧张,仿佛有扣人心弦的事情即将发生。他总是梦见自己情绪处于激烈的掘进中,那么令人陶醉,那么深刻地让他认识到另一个自己。他很眷恋梦境,可是每次紧张到似有所见似有所悟,就安然醒来。是以最终他总是一无所获。而生命就像一条通道,在身体里清澈无比,与某种深切的呼唤高度契合着。这是让人困惑的,他倾听,只有黑夜,他睁大眼睛,仍然只有黑夜。谁是小郎中?他就在失落里再次闭上眼睛,搜寻梦的去向。有时碰巧找对了,当然并不是找到,不过已可顺利地滑入其中,而那并不是梦,是真实的深睡。带着一丝焦灼空虚地袭来,然后装满整个房间。这种单纯所蕴含的丰富性甚至在沉睡里仍深深地激动着他。或许,当雷奶奶开玩笑地叫他小郎中,他本人也在岁月的迷径里渴望得到提示,以找回那个迷失的自己。每个人都会有岁月中走失啊。
这种青春的顽症像一道伤口,常常把人痛醒。今天夜里,他又醒了,而且神智越来越清楚。一块土坷垃掉下来砸在桌上。睁开眼睛,房间里静幽幽的,打开的窗子泄进一片稀薄的月色。屋顶隐约可见,一根横木插进两面墙壁里面,有碗口粗,上面残留着没有剥净的褐色树皮。以前在龙老头儿家人丁兴旺的时候, 上面可能搁过楼板,现在其它横木都抽了下来,只留这一根,大概是考虑它的位置正好在房间正中,还能作点什么用途。它光秃秃的外表让人感觉有点阴暗凄凉。他肯定自己再睡不着了,手在脑袋下面抚摸着书籍,没想到一翻身竟又昏睡过去。
早晨起来很迟。对面补锅匠们都出门揽活儿去了。拿着毛巾和挤了牙膏的牙刷来到庭院水池边洗漱,想起昨晚“老鼠”奇怪的撒尿行径,忍不住朝墙角瞅了瞅。墙头一米高处有几片如同鼻涕甩在上面又被晒干的发亮印迹。
喉结提上一口痰,啪地唾在脚边。现在,两者很像。
天空晴得并不明朗,流露出些许恍惚,经过夏天巨大的消耗,太阳正荏弱地抖动在阵阵凉风之中。
披了一件暗红色夹克,走出龙家院门。这件夹克是他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原是小尤在批发市场买的,穿着大了,死活栽给他。为了表明他所费不亏,当时小尤还称赞,“你狗肏的,平时不讲究,稍稍打扮,能定住一条街的女孩眼珠。”
旁边许文艺一本正经说:“他穿破衣服也好看。”酸得小尤翻好半天白眼。
上午的街道是潮润的,也是单调的,没有一件物事能吸引感官的注意,可是每一个印象又都清晰无比,无法拒绝。它们川流不息,快速更替,在噪音、浊气和灰尘中重复着城市尘烟滚滚的面目。在这条无情轮替的长河中,所有人都本色登场,或烟熏火燎,或勉强端正,或踌躇满志,只有摩登女郎敢于亮出身体的锋芒,试图吸引别人的目光。
桑豫喜欢逛街,街道上松散无力的热闹能将他身上打工和读书的清苦味儿冲淡;芸芸众生中,那明知无法走进别人生活中去的忧郁会得到暂时的缓解。他的漫游没有固定的目标,但有时候,会是市中心广场西侧的新华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