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梅台巷是解放大道,横过解放大道是杜工部巷,前面一条繁华的小街,会仙桥。以前有桥,现在没有了。再前面是太平巷,转平安里,出胡同就是市中心广场。这是到书店最近一条小道。曲曲折折,往往在扑朔迷离中能豁然开朗。没什么悦人景致,不过也有些比较朴实可靠的东西。比如会仙桥一带,有一段年代不详的青石路面,石板虽然断裂,上面的凹槽虽然磨平,到底比较古拙。与之相应还有十数所教堂和更多摇摇欲坠的小木楼,教堂大多改作了商场,小木楼也见出无以维继的模样,岁月沧桑在这里是清晰可见的。桑豫翻过地方誌,知道这里解放前就不叫会仙桥了,而有一个很艳俗的名字,“香女街”,是二十多所大小妓院的荟萃之地。和众多的教堂并立,近乎分庭抗礼。为此有些古板的传教士和地方政府曾经交涉过好多次,最后相安无事,共存共荣,共同打造着码头文化特有的生鲜火辣。只不过,而今它已沉闷多年。
桑豫沿会仙桥往前走。以每两秒两步的速度朝前行进,这也是平素赶往车间上班的速度。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吸引他的目光,长时间徒步使他心情压抑、感觉迟钝,意识在物象上游荡,像他桌上受命于骆克、打算为雷奶奶写点什么的稿纸,烟云笼罩却始终空白着。无精打采的太阳花花淡淡地涂染了他的睫毛。这睫毛秀长如女子,只要微闭双目,眼前就会出现一张五色交织的网,从网眼里看世界,如梦如幻。
莫名的悲凉,无处遣怀的寂寞,总是这样。走在人流中是一桩可以吸纳温暖的活动,他喜欢这样瞎逛荡。在流水般逝去的面影里,个人可以独尊,也可以虚无。
天渐渐阴了,太阳像一块扑粉的白铁片穿行在缕缕淡墨色游云当中。一会儿显现,一会儿隐匿,短短半小时,白色的云朵里全都变成了铅灰色。
脚下石板路制造着细小的落差。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迎面而来,呲牙咧嘴地忍受着高速前进带给裆部的冲击。一位拄杖老人双膝发抖,手背和脸部爬满霉黑的斑点,肩腰佝偻,白雾濛濛的老眼,早已穿透不多的余生,看到另一种不为人知的景观。长兜脸胡须的男人正在琐碎下去,木雕石刻的大脸上一对眼睛密切注视着手提袋里的鸡蛋和蔬菜,担心有人碰着。后面是一个背红皮书包的小姑娘,不满地朝四周噘嘴翻眼睛,是愿望未达成还是作业没写完?一位徐娘半老的妇人,两缕焦黄的头发垂向脸颊,像正忍受着生活的折磨,撩起眼皮看人,又羞愧地低下头,仿佛对不住谁。
接近水果批发市场,往来人流陡然增多,道路两旁云集着小摊小贩。桑豫侧身朝前挤,一个小伙子撞了他一把,又一个小伙子撞了他。一位姑娘也撞了他。那位姑娘挺现代,几乎贴着他脸庞咂巴一下鲜红的嘴巴,像亲吻又像准备吹口哨,走过去还将染黄的长发甩打在他耳根上,却并不停留。前面一个瘦小个儿的年轻人对着一辆拦路的板车踹了一脚,立刻若无其事朝前走,车主回头,是个黑瘦精干的中年人,以为是桑豫挑衅,正要动怒,心明眼亮的旁人立刻轰他快走。中年人只好忍气退到一边。
腹中饥饿。顺手买了几个烂苹果,就着摊主水桶里的脏水洗了洗,一路走一路连皮带肉磨成渣滓咽下去。所谓民以食为天,肚里充实,精神也稍微好一点。行人渐稀。
一滴雨水打在耳朵上,那么突然地,四周劈里叭啦响成一片。安详如梦的行人纷纷乱乱地踮起脚尖奔跑起来,稠密的水珠撵着他们,忽东忽西,很快沿房檐或预制板牵成水晶帘子落下来。
桑豫呆立在雨水中,生疏地看着缩身在屋檐下的人们潮湿的笑脸,疑惑地没有动。雨滴中有自然无拘无束的喧嚣,他从脸部雨脚踏踩的感觉中体会到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眨眼皮。依旧啃着苹果,最后将吃剩的果核扔掉。他喜欢雨水在头皮上奔流,喜欢十根手指上垂挂的珠帘,通过帘梢,能把触觉伸展到飞花溅玉的青石板上。仰起头,雨粒急骤而至,给眼球覆上一层白茫茫的薄幕。幕下的世界热闹而寂静,顺畅而苦涩。心情于是就居然透明起来,飞出胸臆。一注感激之情溢出眼眶,水流滚动,胸膛、两肋、腹部,腿弯,直至“呱即呱即”水响的球鞋。这感觉真好!你就是泪如雨下别人也看不出。
急阵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密集珠粒逐渐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