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伙嘴角残留着一丝悲伤的微笑,漫步在石板夹缝里流淌着污水的街道上。他的眼睛内视着自己,它深蓝而旷远,泛涌出隐秘的追思气息。

建筑物下面的人们纷纷跳出来,有选择地安排着两脚的落点。他们全都那么相似,正常得让人感到腻烦。

灰白的天穹浸出粗涩的亮光。雨煞上了尾巴,只在好像不慎时才洒下几点水滴。

桑豫低头看看自己,菱形的夹克领子尖端兀自挂着一对闪亮的雨珠。轻轻吹一口气,雨珠娇弱地抖颤一下,“的冬”掉进石板夹缝中一溜欢快流淌的浊水里。

一道斜坡,由此而下是太平巷。这条巷子与会仙桥同样历史悠久。路面凹凸不平,有石板,又有石块,鹅卵石,还有破破烂烂的水泥板。两旁一律是低矮的民房,灰火砖墙壁,黑色布瓦,上面生长着青苔和马唐草,一般身量的人打檐下经过,都要当心磕碰脑门。转弯右侧有一幢虽已破败然而富贵之气依稀可辨的旧宅,据说为旧时一名药材商人所建,充公后,里面大概有十余户贫民一直住到现在。大门洞开,门墙上面飞檐折断,进去一个天井,两旁各有一排厢房。整个格局已少了许多古典建筑的风味。门口用水泥修缮过,比较宽敞。桑豫站住,不打算再往前走,可也不想就此回转。在这座城市,他是无根的飘萍,没有人需要他。

蹲在门前台阶上,双手交叠膝头,下巴抵着手背,桑豫一动不动,两眼瓷在一片蔚蓝的水雾中。头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滑落。

知觉消失,肉体消失,永恒的宁谧在视野里拓展着清新的黑暗。这真是奇怪的感觉,黑暗,不总是可憎的,有时它就来自人本身。

双腿麻木了,刺痛感传递到大脑,桑豫摇摇晃晃站起来,等待它恢复。

这种最真实的落魄,只能自己一个人独享,骆克见不到,其他熟人也看不到。

一名骑自行车的女子从太平巷出来。

女子上穿一件遮没大腿的深棕色长褂,长褂外面套一件黑色小背心;下穿一条深棕色紧身弹尼裤,脚下一双方头高帮小皮靴。上松下紧,显得格外飘逸洒脱。桑豫呆呆看着她。那张脸很美,有着巴洛克风格的汉白玉质地,不需要化妆,每一处线条都消失在柔和的比例里,让注视她的眼睛没法落脚,然而缺陷可能也在这里,太细腻,都很好,没法叫人产生欲念。细看气色不太好,有点气急败坏。深刻的自责从那对黑眸子里喷吐出来。是自责吗?愤懑?悲痛?惶恐?无法具说,很有可能是多种情绪兼容着,仿佛做了一件糟糕至极的事情,目下正承受内心的煎熬。但是天然的和谐又让它平衡在某种限度里。你见过这样一张脸吗,感情赤裸裸摆在上面,却给人神圣不可侵犯之感?那种隐秘的疼痛让桑豫心里一动,曾几何时在哪里见过。

突然,他大吃一惊,这不是雷老太太的侄孙女龙英?

龙英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唇角抿成两个尖锐的箭头,上坡路,她弯曲的腰身不自然地内在地扭动着。

看看疙疙瘩瘩湿滑的路面,又看看两旁低矮晦暗的平房,再看看女子波澜起伏又不动声色的脸,里面正窜跳着自虐的火花,它那样专注地强调自己,以至里面充溢的苦痛使周围一切都了无生气。这张脸就像一条通道,让人目光长驱直入,进入到挣扎不宁的生命的核心。这张脸让她所到之处的一切都暴露出贫乏苍冷的本来面目。它深沉又美丽!

小伙子心头一阵抽痛,他想起姐姐,想起那个终年浸染在黛色群山里的山村。当他逃离它们时,另一种不寻常的精神向度就展现出来。

龙英骑着自行车过去了。

桑豫怔怔地盯着坡道的某处,觉得从胸部到腹下,无数个皮下细胞都在颤抖。发现他从未爱过自己,但此时,因为这位女子,他回向自身,在身体里看到一片让人心悸的神意,与青春正相匹敌。

一个四十岁男人,脸膛修得光光的男人蹬着自行车过来,表情有点焦灼,爬上坡,匆匆地顺着街道向下急驰。这个人桑豫没注意,他是龙英楼下的程工程师。

小伙仍旧痴痴地盯着坡道。那不可思议的印象没有从视网膜上消褪,相反却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莫测高深……

三小时后,不知打哪里鬼混了小半天的桑豫忽然觉得衣兜里什么东西丢了,又找回邂逅龙英的那段坡道。他寻寻觅觅,直到天擦黑才捡了两块石头揣进衣袋,迷迷惑惑地四处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