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年秋天。

苏曼来到了柳溪村，这些天她一间去过了青禾化工厂附近十几个村子。

秋阳晒在柳溪村，像层蒙尘的锡纸。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早该泛黄，此刻却黑绿得发黏，风一吹就簌簌掉渣，落在王二柱家的晒谷场上——那里摊着的稻子半青半褐，谷粒剥开全是针尖大的黑斑，连麻雀都绕着飞。

井台边围满了人，木桶吊上来的水泛着油花，盆底沉着层青灰色的絮状物。李婶刚把水倒进铁锅，锅底就浮起圈诡异的虹彩，她男人去年在化工厂打工，如今双腿肿得像灌满泥浆的麻袋，正蜷在竹椅上咳嗽，痰盂里的黏液泛着铁锈色。

邻近的七个村庄更像被瘟神缠上了。张家洼的池塘浮着成片死鱼，肚皮翻白的鲢鱼堆得像座小山，腐臭味顺着风飘出三里地。周家浜的孩子们集体长了红疹，手腕脚脖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水疱，卫生院的消毒水都压不住那股又腥又涩的怪味。

最吓人的是王家渡的菜地。萝卜长到拳头大就开始腐烂，表皮布满蛛网状的黑纹；白菜叶卷着焦枯的边，掰开菜心能看见蠕动的白色小虫——它们在被污染的土壤里变异得格外肥硕。傍晚收工的村民们扛着空锄头往家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投在龟裂的田埂上，像一道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

苏曼看着村民们遭受的苦难，心中的愧疚感愈发沉重。这就是青禾化工厂造的孽，而这爿厂的厂子，是自己的丈夫陈建国！

为了阻止陈建国，她做过努力，她恨陈建国，很想狠狠报复陈建国，可她的良心正在受到责备，眼前的一切，让她再也不能就这样下去。

她还是找到了沈巍。沈巍有些意外，忍不住朝四下张望，他不想被人看见苏曼来找自己。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认识苏曼的，而且很熟悉。苏曼看见他的神态，有些不高兴，“怎么啦？看你的样子，好像很不想被人看见我？我找你是正事，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别这样，这里毕竟是公安局。”沈巍辩解，“说吧，找我什么事儿？那边还有事。”

“青禾化工的案子查的怎么样？”苏曼问道。

“你是问失火案，还是问村民围厂的事儿？”沈巍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是两件事吗？”苏曼语气不太好的反问？

“在我们这里是两件事，村民围厂情有可原，但是后果严重，我们没有正式立案，已经建议政府出面，与村民协商处理。青禾化工厂已经答应赔偿村民一部分款项。据说动作很快，已经大部分到位了？火灾是案子，有很大可能性存在人为纵火，不过还没有实证。当然也有部分人倾向实验室意外事故，目前没有结论正在进一步查实。”沈巍还是把可以公开的内容说了出来。

“我这里有些东西，可以证明这些村民围攻青禾化工厂，的确有正当理由，因为他们受到了青禾化工的严重伤害，有理由要求陈建国给个说法。”苏曼胸口起伏，气愤难当，说着从身上取出厚厚一叠照片，递给沈巍，“你看看吧，这就是青禾化工排污渠的照片。”

沈巍拿着照片仔细翻看，“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些照片，还这么多，这么完整？我看见过一些零星的照片，在村民手上。他们说是不知道什么人塞进他们家院子里，或者门缝里。”

“我从哪里搞到，这你先不要管，你就告诉我，这些算不算证据，是不是可以证明是陈建国排污，造成了这些村民的灾难？”苏曼眼中满是祈求：“沈警官，你一定要保护村民，不能让他们再受伤害了。这里还有我的……” 说到这里，苏曼戛然而止。

“还有你什么？”沈巍奇怪追问。苏曼改口说，“没有什么，我是说这里还有这么多老弱病残和孩子，让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继续生活？”

沈巍看着照片，表情十分凝重，他深知此事的严重性。“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你回去吧。”沈巍的眼神充满关切。

苏曼忽然又问，“听说，你在事故后，收养了一个受伤的小女孩？她的伤势怎么样？”苏曼的语气充满异样的关心。

“你说悦悦啊？对，她本来没有名字，文阿婆叫她丫丫，我给她起个名字叫沈悦。文阿婆没有救过来，丫丫就成了孤儿，还要治伤，我就收养了，伤势不轻，不过不影响活动，是左小臂，就是留下一道很明显的伤疤，有点难看。我担心今后会对她产生影响。”说到沈悦，沈巍的话多了许多，显然很心疼这个小姑娘。

“我是外科护士长，认识一些省城的关系，要不要送她去植皮？她年纪尚小，应该只有4岁吧？来得及。”苏曼说的很真切，脸上充满母爱的关切。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沈巍大感意外。

“没什么？我找人打听的。”苏曼故作若无其事指着村子。

“行，你费心问一下吧。”沈巍感激地表示。

两个人在柳溪村分手。沈巍带队直奔青禾化工厂，他将人分成两批，一批去了青禾化工后墙外，另一队由他亲自带队，直接去找陈建国。

“陈厂长，有人举报你在违规排污，才会造成了附近近十个村的污染，导致大批人畜中毒，甚至死亡。”沈巍态度十分严厉，他们本就认识，甚至算是朋友。出事的时候，沈巍还帮过陈建国，阻止和疏散村民，又帮助救火，维持秩序。这一刻的态度，却非常正式和官方。

“这是诬陷。”陈建国态度非常强硬，“你可以查我们的排污数据，也可以去查水样。”

陈建国拿出了相关数据，果然毫无瑕疵。在外面排查的队员，打回电话，“队长，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沈巍不由得皱起眉头，朝着队员挥挥手，“收队。”

陈建国在一旁阴阳怪气，“走好，沈队长。我就不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