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 年立夏的日头毒得很,南河沿的青石板被晒得冒白烟,光着脚丫踩上去能烫得直跳。可八号院门口那对汉白玉狮子,偏透着股浸骨头的凉。这对狮子蹲在门两侧快百年了,汉白玉被风雨洗得发透,阳光照上去,鬃毛的纹路里能看见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银子。
左狮爪下按着个滚圆的绣球,球上的缠枝纹早被摸得没了棱角 —— 那是秦山河小时候的专属 “宝座”,五岁那年他踩着门墩爬上去,屁股磨得通红也不肯下来,非得等胡同里卖糖画的经过,喊住人家要了个 “狮子滚绣球” 才肯挪窝。右狮爪护着只半大的幼狮,母狮的眼神雕得格外柔,秦山河总疑心那幼狮会眨眼睛,好几次蹲在底下瞅半天,直到腿麻得站不起来。
狮子的耳朵被一代代人的手摸得发亮,秦山河的掌纹早就跟那弧度合得上了。他那年跟楚红军比胆量,敢闭着眼从狮头上跳下来就算赢,结果落地时蹭破了膝盖,血珠滴在狮子的前爪上,像给白玉镶了颗红玛瑙。后来每次经过,他都要摸摸那处淡淡的血痕,像在跟老伙计打招呼。
狮座底下刻着行小字,是前清的年号,叶父说那是 “光绪年间”,比爷爷的岁数还大。砖缝里长着几丛瓦松,是傅和平他妈种的,说能治烫伤,如今顺着狮座的裂缝往上爬,像给石狮子系了条绿色的腰带。胡同里的猫总爱蜷在狮爪间打盹,阳光透过猫耳朵的缝隙,在白玉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影子,倒比谁家窗台上的花盆都好看。
那天秦山河蹲在狮头旁弹玻璃球,指尖蹭过狮子的鼻梁,突然发现鬃毛根处有个极小的豁口 —— 是去年楚红军用弹弓打的,当时两人为此吵了一架,楚红军赌咒说要让他爸派部队来拆了石狮子,如今倒成了句谶语。风从胡同口吹过来,带着护城河的潮气,石狮子的眼睛望着南方,像是早知道自己要离开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委屈。
"听说了吗?这石狮子要挪走。" 叶紫苏妈站在门廊下择菜,声音压得低低的,"街道上通知,说这是封建残余,得拉去炼钢厂回炉。" 她手里的豆角滑落在地,滚到石狮子脚边,像串绿色的泪珠子。
秦山河正和楚红军在门墩上弹玻璃球,听见这话猛地抬头。楚红军的弹珠刚要进洞,被他一撞偏了方向,"咋了?挪走就挪走,我爸说部队大院的石狮子早拆了。"
"你懂啥!" 秦山河瞪他,"这狮子是我太爷爷那会儿请的,镇宅的!" 他伸手摸了摸石狮的耳朵,冰凉的石头上还留着他小时候磕的牙印 —— 五岁那年爬狮头,下巴磕在鬃毛上,流的血染红了一小块白玉,后来成了他跟小伙伴炫耀的 "勋章"。
傅和平抱着个破麻袋跑过来,里面装着捡的废铁,是街道组织的 "支援国家建设" 活动。"我爸说,这石狮子能炼出好钢,能造拖拉机。" 他指着石狮底座,"你看这裂缝,早就该修了。"
严晓燕从家里拿来个小锤子,想敲块石狮碎片留着,被秦山河一把夺下来:"别碰!这是文物!" 他听叶父说过,"文物" 就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比金子还值钱。
没过两天,街道真派来了卡车。四个穿蓝工装的工人扛着撬棍、麻绳,围着石狮子转悠。秦金斗拄着拐杖站在门内,看着工人绑绳子,手抖得厉害,胡玉秀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手帕 —— 那是旗人祭祖时用的,绣着 "福禄寿" 三个字。
"大爷,您让让,这就开始了。" 领头的工人嗓门洪亮,撬棍插进石狮底座的裂缝,"咔嘣" 一声脆响,秦山河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叶紫苏突然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石狮被缓缓吊起。阳光照在汉白玉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秦山河看见狮爪下的绣球松动了,小时候他总以为那球能转,费了半天劲也没搬动,原来早就是固定死的。
卡车发动时,石狮突然晃了晃,一块巴掌大的碎片从鬃毛处掉下来,"咚" 地砸在青石板上。秦山河趁工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冲过去,把碎片塞进裤兜,布料被硌得生疼,像揣了块烙铁。
"你藏啥了?" 楚红军追上来,秦山河按住裤兜往花园跑,两人围着假山转圈,碎片在兜里颠得他心口发慌。最后他把楚红军按在假山上:"别跟别人说,这是咱们院的念想。"
楚红军看着他掏出碎片,白玉上还沾着点土,能看清雕刻的鬃毛纹路。"我不说。" 他突然有点羡慕,"我爸要是知道,准说我封建。"
秦山河把碎片埋在假山后的老槐树下,上面压了块青石板,又在旁边种了棵牵牛花 —— 他听爷爷说,旗人藏宝总爱种点花草做记号。叶紫苏蹲在旁边帮忙,辫梢扫过他的手背:"等长大了,咱们再挖出来。"
"拉钩。" 秦山河伸出小拇指,"谁要是告诉别人,谁就是小狗。"
石狮被拉走那天,整个胡同都静悄悄的。秦山河站在空荡荡的门两侧,总觉得少了点啥。楚红岭被宫晚秋抱来串门,躺在襁褓里咯咯笑,小手抓着秦山河裤兜 —— 那里藏着石狮碎片,硌得她脚心发痒。
后来,八号院门口修了个宣传栏,贴着 "劳动最光荣" 的海报。秦山河每天路过都要摸一摸宣传栏的铁皮,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石狮子的耳朵。那块碎片在土里埋了许多年,牵牛花爬满了假山,像给秘密搭了个绿色的帐篷。
多年后,秦山河在修复老宅时,从槐树下挖出那块碎片。汉白玉被潮气浸得发乌,却依然能看清鬃毛的纹路。他把碎片嵌在新做的门墩上,旁边刻了行小字:"1955 年立夏,藏于此。" 那天楚红岭来探望,手指抚过碎片,突然笑了:"我哥说,你小时候总说这狮子是你家的。"
秦山河望着胡同口,阳光穿过新栽的槐树,在碎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原来有些东西,就算被时代的车轮碾过,也会在土里生根,等某天春风吹过,就冒出芽来,长成比记忆更茂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