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 年立秋的风卷着槐树叶,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打旋。内二号东厢房的门终于开了,一辆驴车停在月亮门边,车夫正往下卸樟木箱,铜锁在阳光下闪着光 —— 孙家搬来了。
秦山河蹲在煤棚顶上,看见个穿浅蓝布拉吉的小姑娘,抱着个布娃娃站在门廊下,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发梢系着白蝴蝶结。她总往大人身后躲,驴车打喷嚏时,她吓得往母亲怀里钻,布娃娃的纱裙扫过门槛上的青苔。
“那是孙丝蕊,她爸是邮局的干事。” 叶紫苏从厨房端着菜出来,刚好听见孙母跟邻居打招呼。小姑娘的眼睛很大,像胡同口卖的玻璃弹珠,只是总垂着,不敢看人。
楚红军正和傅和平滚铁环,铁环撞在东厢房的门框上,“哐当” 一声响。孙丝蕊吓得一哆嗦,布娃娃掉在地上,纱裙沾了灰。楚红军撇撇嘴:“胆儿真小,跟我妹似的。”
严晓燕跑过去捡起布娃娃,拍掉灰递过去:“给你,这娃娃真好看,是上海货吧?” 她表姐在上海纺织厂上班,说那边的娃娃都穿纱裙。
孙丝蕊没接,手指绞着布拉吉的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谢谢……”
秦山河从煤棚上跳下来,震得煤渣簌簌往下掉:“新来的,跟我们玩打鬼子不?” 他举着根木棍当枪,“我当司令,你当卫生员。”
孙丝蕊往后缩了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妈赶紧过来打圆场:“这孩子认生,以前在苏州住惯了,刚到北京还不适应。” 她往孙丝蕊兜里塞了块桂花糖,是从老家带来的,“跟哥哥姐姐们玩去,别怕。”
可孩子们渐渐不乐意带她玩了。跳皮筋时她总跟不上节奏,把 “马兰开花二十一” 唱成 “马兰开花二七”;丢沙包时躲得太慢,总被砸中;就连傅和平教她滚铁环,她也握不住铁钩,铁环歪歪扭扭滚不了两步就倒。
“没劲,不带她玩了。” 楚红军把铁环往地上一扔,“还不如在家哄我妹。”
孙丝蕊蹲在老槐树下,抱着布娃娃掉眼泪,桂花糖在兜里化了,黏糊糊的沾着手指。叶紫苏路过看见,从兜里掏出根皮筋:“我教你跳‘小皮球’,这个简单。”
那是根红胶皮筋,是叶紫苏妈用自行车内胎剪的,接了三截才够长。叶紫苏踩着皮筋的两头,示范着跳:“你看,左脚跳进来,右脚勾住,像这样……” 她辫子上的绿头绳甩来甩去,打在孙丝蕊的手背上,痒得她忘了哭。
“我…… 我不会。” 孙丝蕊的声音带着哭腔,苏州口音让 “会” 字发成了 “卫”。
“我教你啊。” 叶紫苏把皮筋调低些,“你先踩着,我喊拍子。” 她放慢速度跳,嘴里念着 “小皮球,圆又圆,马兰花开香满园”,像唱歌似的。
孙丝蕊跟着跳,刚抬起脚就被皮筋绊了个趔趄,布娃娃又掉了。叶紫苏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娃娃的脸:“别怕,我刚学的时候摔过好几次呢,楚红军还笑我是笨鸭子。”
这话逗得孙丝蕊 “噗嗤” 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指着叶紫苏的辫子:“你的头绳…… 真好看。”
“给你戴。” 叶紫苏解下绿头绳,往孙丝蕊的辫子上系,“我妈说,绿的显白。”
秦山河和楚红军躲在煤棚后偷看。楚红军撇撇嘴:“叶紫苏就是心软,她以前还教傅和平认字呢,结果他把‘人’字写成‘入’。” 秦山河没说话,看见孙丝蕊终于跳对了一步,叶紫苏拍手时,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像并蒂莲。
从那以后,叶紫苏总带着孙丝蕊。教她念北京话的儿化音,把 “冰棍儿” 说成 “冰棍”;教她认胡同里的门牌号,哪家的酱菜好吃,哪家的修车铺便宜;还把自己的《安徒生童话》借给她,书里夹着片枫叶,是去年秦山河给的。
孙丝蕊也把苏州的稀罕物带给叶紫苏:绣着太湖石的荷包,能吹出鸟鸣的竹哨,还有她妈做的桂花糕,用荷叶包着,清香能飘满中院。“我们老家,夏天在河边跳皮筋,能看见荷花。” 孙丝蕊指着叶紫苏的布鞋,“我妈会做绣花鞋,给你做双吧?”
叶紫苏的脚刚在煤堆上蹭脏了,赶紧往身后藏:“真的?那我要绣荷花的!”
中秋节那天,全院孩子聚在老槐树下分月饼。孙丝蕊带来的苏式月饼是椒盐馅的,跟北京的自来红不一样。楚红军咬了一口直皱眉:“这啥味儿啊?怪怪的。” 孙丝蕊的脸瞬间红了,叶紫苏赶紧说:“我爱吃这个!比甜月饼解腻。” 她把自己的自来红分给楚红军,抢过孙丝蕊手里的椒盐月饼啃得香。
孙丝蕊突然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块苏州刺绣,绣着两只鸳鸯。“给你。” 她塞给叶紫苏,“我妈说,好朋友要送鸳鸯。”
叶紫苏把刺绣往兜里塞,脸红得像中秋的月亮:“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跑回屋,拿来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攒的糖纸,有水果糖的、奶糖的,五颜六色的能映出光,“这个能做手工,叶老师教的。”
秦山河看着两个小姑娘蹲在地上摆弄糖纸,突然对楚红军说:“你看,孙丝蕊笑起来像楚红岭。” 楚红军刚要反驳,看见孙丝蕊把最大的一块月饼递给叶紫苏,突然觉得,这苏州来的小姑娘也没那么没劲。
后来孙丝蕊回苏州探亲,带回来两双绣花鞋,一双给叶紫苏,一双给自己,都是荷花图案。叶紫苏穿坏了还舍不得扔,把鞋底拆下来,纳成了个小钱包,里面总装着孙丝蕊送的鸳鸯刺绣。
许多年后,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从钱包里掉出张糖纸,是当年那块椒盐月饼的。她突然想起 1955 年的秋天,孙丝蕊带着苏州口音说 “谢谢”,想起两人踩着红皮筋跳 “小皮球”,阳光透过槐树叶,在皮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串永远不会断的珍珠。而那根红皮筋,后来被孙丝蕊带回了苏州,成了她嫁妆里最旧的物件 —— 原来真正的闺蜜,就像这皮筋,看着脆弱,却能拉得很长,无论隔多远,一松手,就弹回记忆里最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