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夏末带着秋老虎的余威,皇城根八号院的老槐树把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石板上织出密不透风的网。罗素梅捏着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指腹蹭过"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几个烫金大字,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卷。她站在院门口的水龙头旁,看着水珠顺着铁管上的绿锈蜿蜒而下,在水泥地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映出自己辫梢系着的红绸子——那是楚红军母亲宫晚秋昨天送的,说是"考上重点,该添点喜兴"。
"梅子,愣着啥呢?"宫晚秋的声音从月亮门里飘出来,带着京片子特有的脆生。她正踮着脚往晾衣绳上搭衬衫,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晾着的军绿色背心,那是楚红军的,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轻轻打颤。"你叔刚买了二锅头,晚上来家里吃饺子,庆祝你考上高中。"
罗素梅"哎"了一声,低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溅在胳膊上,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全院共用的这个水龙头总在傍晚排队,此刻却只有她一个人,水管上用粉笔画着的歪歪扭扭的记号还在——那是小时候楚红军教她画的"水位线",说这样就知道谁偷偷多接了水。
"这丫头,就是有出息。"宫晚秋走过来,手里攥着个搪瓷缸子,里面盛着晾好的白开水。她的眼神落在录取通知书上,像看自家孩子似的透着热乎,"咱们八号院,总算出了个能考上重点的。以后啊......"她故意顿了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罗素梅的胳膊,"以后就是楚家媳妇,也给咱们老楚家争口气。"
罗素梅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搪瓷盆差点脱手。水洒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宫晚秋的布鞋。她慌忙去扶,却听见宫晚秋低低地笑:"害啥臊?我跟你妈早就说好了,等你高中毕业,就让红军......"
话音未落,院门口突然传来自行车铃响。罗素梅抬头,看见楚红军推着二八自行车进来,车把上挂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处露出半截电影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褂子,领口别着的"学习雷锋标兵"徽章在夕阳下闪着光,正是去年全市表彰大会上发的。
"妈,我出去一趟。"楚红军的声音有些急,脚蹬在脚踏上没下来,眼睛却瞟向中院的方向。罗素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叶紫苏家的窗台上摆着盆海棠,粉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像极了叶紫苏总爱穿的的确良衬衫。
"这都快吃饭了,跑哪儿去?"宫晚秋把搪瓷缸子往石桌上一墩,声音陡然拔高了些,"梅子刚考上高中,晚上家里包饺子......"
"叶紫苏让我帮她带本书。"楚红军没看罗素梅,脚尖一踮跨上自行车,车把上的信封晃了晃,露出"小兵张嘎"四个字。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响,在院子里打着旋,把罗素梅刚到嘴边的话全堵了回去。
她看见楚红军在中院门口停了车,抬手敲了敲叶紫苏家的门。门开的瞬间,叶紫苏的笑声飘了出来,像檐角挂着的风铃。楚红军把信封递过去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叶紫苏的袖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又慌忙缩回手,像触电似的。
"这孩子。"宫晚秋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伸手把罗素梅拉到身边,"别往心里去,他跟叶紫苏就是同学......"
罗素梅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鞋面上沾着点白面粉,是早上帮母亲擀饺子皮时蹭的。她想起上个月帮楚红军补衬衫,他磨破的袖口上沾着点海棠花瓣的粉末,当时她没敢问,现在才明白是从哪儿来的。
水龙头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罗素梅弯腰去关,看见水洼里映出自己红扑扑的脸,旁边还映着宫晚秋鬓角的银丝——上个月楚红军父亲去世三周年,宫晚秋一夜之间就添了好些白头发。
"晚上来家里吃饺子啊。"宫晚秋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往屋里走。蓝布褂子的后襟上沾着片海棠花瓣,不知道是啥时候蹭上的。
罗素梅捏着录取通知书,站在老槐树下没动。树影在她脚边晃,像小时候楚红军教她跳房子画的格子。她想起去年冬天,楚红军把省下的工业券给她,让她买了支英雄牌钢笔,说"考上重点高中,得有支好笔"。那时他的手冻得通红,却还是坚持帮她把笔尖磨得溜圆。
叶紫苏家的门开了,楚红军推着自行车出来,车后座上绑着个画夹——那是叶紫苏的,她总爱去北海公园画画。楚红军经过罗素梅身边时,车速慢了些,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啥,最终却只丢下句"通知书收好",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罗素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她走到中院门口,看见叶紫苏家的窗台上,那盆海棠开得正旺,花瓣上还沾着点水珠,像是刚浇过。窗根下的砖缝里,塞着半截电影票根,正是楚红军车把上那个信封里的。
晚饭时,母亲端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是罗素梅最爱吃的。"宫大妈刚才来送了瓶醋,"母亲把醋瓶往桌上一放,玻璃瓶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在灯下闪闪发亮,"说让你明天去她家吃饭,红军他叔从部队带了牛肉。"
罗素梅夹起个饺子,刚咬了一口就被烫得直吸气。醋瓶里的醋晃出点来,滴在桌上的录取通知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突然想起宫晚秋说的"楚家媳妇",那句话像颗没嚼烂的饺子,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入夜的八号院格外安静,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罗素梅坐在窗前,看着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放着楚红军送她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个小小的"梅"字。旁边还放着块没绣完的手帕,上面绣着半朵海棠,是她上个月开始绣的,本想等楚红军生日时送给他。
院门口传来自行车的响声,是楚红军回来了。他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停了停,似乎往她窗户这边看了看,又很快消失在东厢房的方向。罗素梅捏着那块手帕,指尖划过没绣完的海棠花瓣,突然把它塞进了铁皮盒最底层。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亮了对面楚红军家的窗台。那里摆着个军用水壶,是他父亲留下的,壶身上的红五星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罗素梅想起宫晚秋说的话,突然觉得那红五星像只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夏天里没说出口的心事,和那盆开得正旺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