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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炉火映归心

1970年冬至的雪把呼伦贝尔草原压成块巨大的白糖,知青点的土坯房在风雪里缩成个黑点儿,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被风撕成条灰白的布,像八号院老槐树冬天的枝桠。秦山河蹲在铁皮炉前,往炉膛里添了块干牛粪,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四人脸上的雪粒,像挂了层碎银。

叶紫苏的蓝布褂子沾着面粉,正往粗瓷碗里分青稞饼,碗沿的豁口硌得她指头疼——是楚红岭用的那只,小姑娘说“带着能想起家”。“傅和平托人捎来的红糖,”她往每个人碗里放了块,糖块在热饼上慢慢化着,像滴没忍住的泪,“老其其格说这雪得下三天三夜,正好够咱忆苦思甜。”

楚红军的军绿色挎包扔在土炕上,帆布被冻得发硬,里面露出半截蒙古刀,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是秦山河送的,说“草原上防身用”。他往炉膛里扔了块带刻痕的石片,是秦山河从山坳捡的,火苗舔着石面,把古老的符号映得忽明忽暗,“红岭的信说,她在文工团排了新曲子,叫《草原的风》。”

孙丝蕊的手指在石片上划着,刻痕的深浅让她想起严晓燕寄来的信,娟秀的字迹总在末尾画只布老虎,说“红岭说这老虎能辟邪”。她往每个人手里塞了颗奶糖,是牧民其其格给的,奶香味混着煤烟味漫开来,“晓燕姐升组长了,工资四十二块五,她说要给咱攒着做新褂子。”

秦山河从怀里掏出《八旗通志》,蓝布封面上的雪化成水,在封面上洇出个圆斑,像滴没擦干的泪。他翻到夹着狼毒花的那页,干枯的花瓣沾了点火星,脆得像楚红岭用的糖纸,“去年这时候,咱在煤棚后分窝头,楚红岭非要把心子挖给我。”

楚红军的拳头往秦山河胳膊上砸了下,不重,像小时候闹着玩。“你还好意思说,”他往炉膛里添了把干柴,是从勒勒车上卸的,劈柴的斧头刃卷了边,像颗没长齐的牙,“抄家时你把书稿往我包里塞,害得我被王干事骂了半宿。”军靴往炕沿蹭了蹭,把秦山河的布鞋往炉子边推了推,像小时候替他暖脚时的模样。

叶紫苏往炉膛里添了块土豆,焦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黄瓤,“我妈偷偷给我塞的《诗经》,”她的声音比青稞粥还淡,却往秦山河那边挪了挪,“罗素梅阿姨说,夜里睡不着就念念,像听胡同里的吆喝声。”铁皮青蛙在炕角“呱呱”跳了两声,是楚红岭塞的,说“想她了就让青蛙替咱应声”。

雪突然拍在窗纸上,“噼啪”响得像在八号院的玻璃上打鼓。孙丝蕊往窗台上的花盆里添了点土,里面栽着棵蔫蔫的兰草,是临走前从胡玉秀那儿分的,老太太说“这草皮实,能跟着你们到草原”。“晓燕姐说,院里的公用水龙头冻裂了,楚大哥他爸正找铁皮补呢,”她往每个人碗里倒了点奶茶,奶皮上漂着层黄油,像片融化的阳光,“说等开春就换个新的,黄铜的,亮得能照见人。”

秦山河的手指在兰草叶上碰了碰,冰凉的叶片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八号院的煤棚后,叶紫苏教他认草药,说“这是薄荷,能提神”。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半截墨块,是爷爷留下的徽墨,“你粘的那砚台,我爸说快粘好了,就差这墨试色。”

楚红军的墨往石片上蹭了蹭,烟灰混着墨痕在石面画出朵歪歪扭扭的花,像楚红岭用粉笔画的布老虎。“红岭说要给咱带糖火烧,”他往炉膛里扔了块红糖,甜香混着烟火气漫开来,“说罗阿姨教她做的,比护国寺的还地道。”

叶紫苏往炉膛里的土豆翻了翻,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老巴特尔说,这场雪下透了,明年草能长到马肚子,”她往秦山河的碗里夹了块饼,“说等雪化了,带咱去看更老的石刻,有牧民和八旗兵一起打狼的图案。”

孙丝蕊突然往炕席下摸了摸,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叠整齐的信,蓝布条系着的是严晓燕的,红布条系着的是楚红岭的,“我数了数,咱攒了五十六封信了,”她的声音抖得像片落叶,却笑得露出豁牙,“等回家那天,在老槐树下烧了,让它们先报个信。”

炉火的影子在土墙上晃得像幅活画,秦山河突然指着其中团影子笑了:“你看那像不像老槐树上的喜鹊窝?”他往楚红军肩上拍了拍,雪沫子落进对方领口,楚红军猛地缩了缩脖子,像被他往衣领里塞冰碴时的反应,“红岭说,那窝今年住了三只小喜鹊,等咱回去正好能掏蛋。”

楚红军往炉膛里添了最后块干牛粪,火苗“腾”地窜起来,把四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起,像朵盛开的花。“等雪停了,”他往每个人手里塞了块烤土豆,“咱去套只黄羊,给老其其格送过去,她的羊丢了两只,正着急呢。”

雪夜里的炉火一直没灭,像颗跳动的星。叶紫苏把兰草搬到炉子边,秦山河往石片上拓印新的刻痕,楚红军用墨块在墙上画着八号院的地图,孙丝蕊把新写的信系上绿布条——那是给傅和平的,说“等你回来,咱在护城河滑冰,还像小时候那样”。

天快亮时,雪终于小了,炉膛里的火变成堆通红的炭,像块没冷却的心。秦山河往每个人手里塞了片狼毒花,是从山坳采的干花,红得像团火,“老巴特尔说,这花能扛过草原的冬天,”他的声音裹在烟火里,暖得像团棉絮,“咱也能。”

许多年后,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从《诗经》里摸出片烤焦的兰草叶,边缘的炭化痕迹还能看出当年的形状。她突然想起1970年冬至的草原,炉火映着的四张脸,雪地里的兰草,还有那五十六封信——原来有些等待,就像这炉不灭的火,就算隔着千里风雪,也能在心里烧得旺旺的,把回家的路照得透亮。

而那片带墨痕的石片,后来真的被带回了八号院,放在补好的黄铜水龙头旁。每当有人接水,阳光透过水珠照在石片上,那些古老的刻痕就会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群跳舞的人,有牧民,有八旗兵,还有四个年轻的身影,正朝着皇城根的方向慢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