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皇城根下八号院>第71章 机杼间的影

第71章 机杼间的影

1971年雨水的潮气漫进第八棉纺厂的车间,把棉纱洇得发沉。严晓燕站在新型织布机前,手指在操作杆上翻飞,钢筘撞击的“哒哒”声里,她新创的“三秒接线法”正让流水线快了半拍。蓝布工装的口袋里别着支钢笔,是秦山河临走前给的,笔帽上的铜箍磨得发亮,像八号院门墩上的铜环。

“哟,严组长又在显摆能耐呢。”张桂芬的锭子车往地上磕了磕,线轴滚到严晓燕脚边,“听说这机器是你爸以前管过的?难怪上手这么快。”她往主任办公室的方向瞟了瞟,嘴角的笑比车间的机油还黏,“有些人啊,表面上进步,背地里指不定靠啥门路。”

严晓燕的接线钳往钢筘上顿了顿,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她弯腰捡线轴时,看见自己布鞋的鞋底——是王桂香用楚红军寄来的军布纳的,针脚里藏着“挺住”二字。“张姐要是想学,我教你。”她往对方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是孙丝蕊托人从上海捎的,“这比胰子去污,省得线油沾手上洗不掉。”

张桂芬的肥皂往地上摔了,泡沫溅在严晓燕的工装上,像朵委屈的云。“谁稀罕你的破烂!”她往墙上的生产标兵榜啐了口,严晓燕的名字用红漆写在最上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往草原寄钱,是不是跟那边的人有啥勾当?”锭子车的轮子碾过肥皂,把香气轧得满地都是。

午休时,严晓燕蹲在车间后墙根,从饭盒里摸出个菜团子。玉米面里掺的榆钱是护城河滩摘的,王桂香蒸的时候特意捏成了小兔子形状,说“红岭在文工团也吃这个,图个吉利”。墙根的砖缝里冒出棵野蒿,像她小时候在煤棚后种的向日葵,总往有光的地方长。

主任的皮鞋声从甬道传来,严晓燕赶紧把秦山河寄来的照片往饭盒底塞——照片上他站在石刻前,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叶紫苏绣的兰草。“晓燕,”主任往她手里塞了份技术革新奖状,“厂部决定让你带徒弟,张桂芬也在列,多带带她。”搪瓷缸里的茶水晃出点,打湿了奖状边缘,像滴没说出口的劝。

严晓燕往奖状上哈了口气,用袖口擦出片亮面。她想起十岁那年,秦山河在煤棚教她解数学题,说“别怕人说闲话,做出题来比啥都强”;想起抄家时楚红军把秦父的图纸往她书包里塞,被人发现时说是自己收的;想起胡玉秀把藏在炕洞里的《纺织大全》交给她,老太太说“这是你爸的心血,比金银值钱”。

下班后的八号院飘着煤烟味,罗素梅正往煤棚里码新到的块煤,楚红岭的小提琴盒靠在劈柴堆上,琴盒锁扣是严晓燕用铜丝修的。“晓燕,”老太太往她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红岭说文工团要排《草原儿女》,让你给她缝件演出服,用你厂里发的蓝布。”

严晓燕的红薯往罗素梅手里递了递,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罗阿姨,”她往楚家西厢房瞟了瞟,楚父正用錾子凿铁皮,要补院里冻裂的公用水龙头,“张桂芬她们说我……”话没说完,就被罗素梅往手里塞的顶针打断——那是楚红岭用第一笔演出费买的,银亮亮的能照见人影。

“嘴长在别人身上,”罗素梅的顶针往铁皮上摁了摁,打出朵梅花纹,“咱八号院的孩子,骨头里都带着股劲。”她往煤堆深处扒了扒,露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楚红军寄来的蒙古刀,“红岭她哥说,草原的狼再凶,也怕抱团的羊群。”

夜里的油灯下,严晓燕在给楚红岭缝演出服。军绿色的料子上要绣只布老虎,眼睛用的是秦山河寄来的玛瑙扣,是他从石刻旁捡的,说“这石头能辟邪”。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楚红岭拉的《草原的风》,总往有月光的地方飘。

张桂芬的影子突然投在窗纸上,手里攥着团毛线——是严晓燕给草原寄的,被邮局退回来了,信封上画着个叉。“哟,还在给那边的人做东西呢?”她往针线笸箩里翻了翻,掏出严晓燕记技术参数的本子,“这些数字是不是密码?我得去报告。”

严晓燕的剪刀往布老虎的眼睛上戳了戳,玛瑙扣在油灯下闪得像两颗星。“这是红岭的演出服,”她往张桂芬手里塞了把毛线,“你要是喜欢,拿回去织副手套,草原的冬天比咱这冷。”本子往怀里揣时,露出夹着的秦山河照片,他身后的石刻在雪地里像行没写完的诗。

张桂芬的毛线往地上扔了,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小马扎——是胡玉秀乘凉用的,腿上还缠着严晓燕用工厂边角料补的布条。“等着瞧!”她的声音在胡同里荡开,惊得老槐树的叶子落了片,飘在严晓燕的针线笸箩里,像片没说出口的安慰。

严晓燕把落进笸箩的槐叶夹进技术手册,突然看见页空白处有行小字——是秦山河教她写的蒙古文“ᠪᠠᠭᠠᠷ”(好)。她往演出服的布老虎嘴里塞了撮狼毒花干,是孙丝蕊信里寄的,说“这花在草原能开三季,比啥都皮实”。

许多年后,严晓燕在整理退休证时,从夹层里摸出那片槐叶。叶脉间还能看见当年的针脚——她后来用这片叶子的纹路改进了织布机的提花装置。窗外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像1971年那个春天,车间后墙根的野蒿,总能从砖缝里挣出条生路。

而那件没绣完的演出服,楚红岭后来带着它在草原演出。当布老虎在舞台上亮起时,台下的秦山河突然发现,老虎的眼睛正对着他——那两颗玛瑙扣,原是他刻在石头上的太阳图案,被叶紫苏磨成了圆。风穿过蒙古包的毡缝,像在重复八号院的那句老话:日子是根线,只要攥紧了,总能织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