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芒种的雨把呼伦贝尔草原浇成片深绿,楚红军蹲在勒勒车旁,手里攥着半截蒙古刀,鞘上的银饰被雨水洗得发亮——是秦山河送的,说“草原上防身用”。他往知青点的土坯房瞟了瞟,叶紫苏正站在屋檐下晾蓝布褂子,衣角的狼毒花刺绣被风吹得翻卷,像只振翅的蝶。
秦山河的声音从石刻群方向传来,他背着捆芨芨草往回走,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叶紫苏绣的兰草,针脚密得能数清。“楚大哥,帮我看看这道刻痕,”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带纹路的石片,“老巴特尔说像北京的门墩花纹。”草绳勒出的红痕在他肩上洇开,像片没干透的朝霞。
叶紫苏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盆里的青稞饼冒着热气,粗瓷碗沿的豁口硌得她指头疼——是楚红岭用的那只,小姑娘说“带着能想起家”。“快进来吃吧,”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饼,手指在对方手背上碰了下,像沾了晨露的草叶,“雨要下大了。”铁皮青蛙在盆沿“呱呱”跳了两声,是楚红岭塞的,说“秦大哥研究石刻时,让青蛙替你盯着人”。
楚红军的刀往勒勒车的木帮上磕了磕,火星溅在湿漉漉的车板上,瞬间灭了。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八号院的煤棚后,叶紫苏把秦山河的书稿往他怀里塞,说“帮我藏着,别让红卫兵搜走”;想起抄家时他故意砸坏秦家的砚台,其实是怕别人发现藏在砚台下的《大青山下》手稿;想起临走前夜,罗素梅往他包里塞的布鞋,鞋底纳着“本分”二字,老太太说“别学你爸年轻时的犟脾气”。
雨停时,三人坐在土坯房的铁皮炉旁,秦山河正往笔记本上拓印石片的纹路,叶紫苏用红铅笔给他描边,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幅没干的画。楚红军往炉膛里添了块干牛粪,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他军绿色挎包里露出的半截信——是楚红岭写的,说“哥你别总跟秦大哥较劲,紫苏姐心里有数”。
“楚大哥,”叶紫苏往他手里塞了块红糖,是傅和平托供销社换的,“红岭说文工团要排新戏,让你给她寄块狼毒花标本。”她的指甲在糖块上划了划,像在数上面的纹路,“她说秦大哥寄的那朵快枯了。”
楚红军的糖往炉边放了放,红糖慢慢化出滩深色的水,像滴没忍住的泪。他往秦山河的笔记本上瞟了瞟,上面画着的石刻图案旁,叶紫苏用小字注着蒙古文发音,是他教的,现在却比他写得还端正。“我明天去山坳采,”他的声音比炉灰还沉,“那边的狼毒花开得旺。”
夜里的油灯下,楚红军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叶紫苏给他补过的袜子,蓝布补丁上绣着只布老虎,是楚红岭的手笔。他想起小时候在护城河滩,叶紫苏把秦山河掉的乳牙埋进沙里,说“这样能长新牙”;想起秦山河被关进牛棚时,叶紫苏让他捎的窝头里总藏着红糖;想起自己抄家时砸坏的秦家砚台,现在正躺在铁皮盒底层,碎片被他用糨糊粘了又粘。
秦山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个烤土豆,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老其其格说,明天有牧民结婚,让咱去喝喜酒,”他往铁皮盒里的砚台碎片瞟了瞟,“这粘得差不多了,等回家找老工匠补补,跟新的一样。”
楚红军的土豆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塞,对方的手指在砚台碎片上摩挲着,突然往墙上的影子指了指:“你看咱仨的影子,像不像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下?”他往叶紫苏的窗户瞟了瞟,油灯的光晕里,她正往蓝布上绣新的狼毒花,针脚比上次的更细密,“红岭说,她的新曲子里有段马头琴独奏,是照着紫苏姐的绣活谱的。”
第二天的喜酒上,牧民们围着篝火跳舞,楚红军坐在勒勒车旁喝马奶酒,银碗里的酒映出叶紫苏的身影——她正和秦山河并排看老牧民演示套马绳结,两人的肩膀时不时碰到一起,像两棵依偎的红柳。他突然想起胡玉秀说的话,老太太在煤棚分糖时总念叨:“强扭的瓜不甜,就像护城河里的冰,开春该化就得化。”
回程时楚红军走在最后,手里攥着给楚红岭采的狼毒花,花瓣上的露水打湿了军绿色挎包。他往石刻群的方向拐了拐,把那半块粘好的砚台放在最大的岩石下,旁边压着张纸条,是用蒙古文写的“ᠬᠣᠶᠠᠷ”(家),是叶紫苏教他写的,说“这字看着就暖和”。
秦山河的声音从坡上传来,他和叶紫苏正往这边招手,蓝布褂子和红头巾在夕阳里晃得像两朵花。楚红军突然笑了,把狼毒花往挎包里塞了塞,大步往上走——他的军靴踩过带刻痕的石片,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执念,都碾进了草原的泥土里。
许多年后,楚红军在整理旧物时,从蒙古刀鞘里摸出片干枯的狼毒花,花瓣早就脆得像纸片,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艳红。他突然想起1971年芒种的草原,喜酒的马奶酒香,铁皮炉边的影子,还有岩石下的砚台碎片——原来有些执念,就像草原的晨雾,看着浓重,太阳出来了,自然会散成风里的烟。
而那块被他留在草原的砚台碎片,后来被老其其格的孙子捡了去,当成了喂小羊的食槽。多年后秦山河重访草原,看见石槽边缘的墨迹,突然想起楚红军当年的笑,像解开了道系了半生的绳结。风穿过石刻群,把三人的笑声送向远方,像在重复八号院老槐树下的那句老话:日子长着呢,啥坎儿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