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的风裹着海水咸,往悉尼歌剧院的白贝壳顶缝里钻。楚红军的军便服袖口卷着边,是罗素梅今早用澳洲棉线缝的,针脚比补他磨破的军裤时还密。他往歌剧院前的喷水池退,皮鞋踩过溅起的水花,在地面拓出的圆斑,像1973年煤棚地上漏雨积的水洼——当时罗素梅就是这样蹲在水洼旁,用棉布擦他沾了泥的军靴,说“这皮子得护着,比新鞋经穿”。
罗素梅的丝巾在风里飘,印花是悉尼港的晚霞,却让她想起八号院老槐树的荫。“你看这建筑,”她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冰淇淋,蛋筒的脆响像1955年门墩石狮子嘴里的铜铃,“比咱胡同的影壁墙洋气,却少了点煤棚的暖。”冰淇淋的奶油沾在她嘴角,楚红军伸手去擦的动作,和1966年在煤棚帮她掸掉肩上的煤渣时一模一样,指腹的老茧蹭过皮肤,比任何护肤品都实在。
两人往海边的长椅走时,楚红军的手总往裤兜摸。兜里的素圈戒指裹着蓝布,是用煤棚的旧棉布改的,傅和平用修鞋胶给粘了片槐树叶,说“老物件得沾点院气,看着踏实”。他想起1975年楚母把戒指塞给他时的模样,老太太坐在煤棚的小马扎上,旱烟锅在铁砧上磕出闷响:“给罗素梅留着,这丫头心细,比任何首饰都配得上你。”当时煤棚的灯还亮着,严晓燕腌的酱菜坛子在青石板上摆着,黄酱的香气裹着话里的暖,比任何承诺都真切。
“咱去那边拍张照?”罗素梅往歌剧院的台阶指,阳光在白贝壳上晃出的光,像1999年楚红岭音乐会的追光。她的手轻轻搭在楚红军的胳膊上,触到他袖管里的硬物——是枚用红布包着的军功章 ,1970年他从草原回来,就是这样藏着它在煤棚里蹲了整夜,傅和平举着马灯照路,灯光在青石板上晃出的圈,和此刻喷水池的涟漪一个形状。
楚红军突然单膝跪地,海风把他的军便服吹得鼓起来,像1966年在草原站岗时的军大衣。他从裤兜掏出蓝布包,素圈戒指的银亮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戒圈内侧刻着个“梅”字,是楚母用煤棚的修鞋錾子刻的,笔画的深浅里还嵌着点煤渣,“这字刻得深,比任何情书都磨不掉”。他的手有点抖,蓝布包的边角蹭过罗素梅的凉鞋,像1958年在门墩旁给她递糖时的紧张,当时糖纸在手里攥出了汗,却比此刻的戒指还烫手。
罗素梅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海水的光。她的指尖在戒圈上划,银质的凉意里裹着点煤棚的烟火气,“早知道你藏这儿,”她往楚红军的书房方向瞥,仿佛能看见那只旧木盒——藏在书架最底层,垫着1966年的《北京晚报》,“我就不总擦你书房的灰尘了,白瞎了那么多槐花茶渣。”她想起每年春天都给楚红军的书房换槐花茶包,茶包的布是用严晓燕当纺织厂党委书记时的发言稿改的,“字磨没了,气还在”,却没发现木盒里的戒指,早被茶香浸成了暖。
楚红军的拇指在“梅”字上按了按,突然想起1966年抄家时的模样。当时他用枪托磕坏了秦家的砚台,罗素梅却在煤棚里悄悄给楚母塞红糖,说“老太太身子弱,得补补”。后来他用修鞋胶补好了砚台,送回八号院时,傅和平说“错了就改,比任何道歉都实在”,现在那砚台摆在改造后的展示馆里,玻璃罩上落的槐花瓣,和当年煤棚地上的一个鲜。
“这戒指,”罗素梅往戒圈里塞了根红绳,是从楚红岭的小提琴上拆的,“得系着点,比任何指环都牢。”红绳在风里抖出的褶皱,裹着1955年的门墩、1966年的煤棚、1973年的草原,在2005年的悉尼海边慢慢舒展。她想起楚母生前说的:“两口子过日子,得像煤棚的立柱,牢牢撑着才暖和”,现在这戒指就像根立柱,把散落在岁月里的暖都串了起来。
路过的华人游客举起相机时,楚红军正给罗素梅戴戒指。阳光在戒圈上晃出的光斑,落在罗素梅的手背上,像1958年煤棚马灯照出的圈。“都往这儿凑凑,”游客的口音裹着老北京的侉,“让歌剧院也沾沾咱中国人的喜。”照片里的楚红军还单膝跪着,军便服的衣角扫过地面的水花;罗素梅的丝巾在风里飘,印花的晚霞和她眼里的光一个亮;素圈戒指的银亮在阳光下闪,像颗没说出口的暖。
往回走时,楚红军往罗素梅手里塞了块糖——是用八号院的槐花蜜做的,严晓燕寄来的,说“这糖带着老槐树的甜,比澳洲的巧克力实在”。糖纸的图案是门墩石狮子,傅明远用修鞋錾子刻的版,“比机器印的有魂”。他想起1975年楚母临终前,在煤棚里握着他的手说:“对罗素梅好点,这丫头跟着你没享过福”,当时老太太的手比煤棚的铁砧还凉,却比任何叮嘱都让人记牢。
海风渐凉时,罗素梅往楚红军的军便服里塞了个蓝布包。里面是半截红围巾,是1966年楚红军从草原带的,毛线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沙砾,“给你包着戒指,别让海水蚀了银”。她的指尖触到楚红军口袋里的旧照片,是1958年全院在煤棚前合影,楚母抱着襁褓里的楚红岭,罗素梅的羊角辫扫过楚红军的袖口,“这照片得带着,比任何护照都能让人想起家”。
回到酒店时,楚红军把戒指放在台灯下。银圈的反光里能看见煤棚的影子,戒圈内侧的“梅”字在灯光下泛着暖,像楚母当年的笑眼。罗素梅往戒指旁摆了片槐树叶,是从北京带来的,叶脉的纹路像两人走过的路,“这叶子记路,比任何地图都准”。窗外的悉尼港亮起了灯,和1955年八号院的马灯一个暖,把三十年的等待,都裹进了素圈戒指的银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