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命运多舛,在孩儿面前却从不吐什么怨言。在哪儿都兢业业地干。菜店的处理品要摆到路面上来卖,摆菜处是女儿们往返学校的必经之地,她们总见父亲拎着一杆大称不歇地忙碌,严冷的冬日,他披一件蓝色褪成灰白的大衣,立在峭厉的风中,皴裂的双手翻弄冻硬的白菜,而店里一些年纪轻轻的人在屋里聊天烤火,这情形让路过此处见得此景的女儿们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陈惠蓉在父亲的手背上打凡士林油,眼里不禁就有泪水浸出来。她问母亲:“爸年纪大了能不能不卖菜呢?”妈说:“那做什么呢?”“做什么不好非卖菜?”妈说:“工作是可以自己随便挑的么……菜也总得有人卖呀。”
她还是很替自己的父亲抱屈,为什么偏偏让体弱的爸干这么重的活?他身上有许多许多的伤呀,他的腰部尚有一块弹片没有取出,每逢阴天下雨或劳累过度腰伤会程度不同地发作,有时疼痛会异常剧烈,这时女儿的眼泪会随着父亲额头上的淋漓汗水簌簌而落,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呀!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着呢。
陈惠蓉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北京解放军艺术学校来此地招收舞蹈学员,到了她参加业余训练的市体校。当时她在接受自由体操的训练,已有三年时间。她是体校中的一颗小明星,教练们对她很是赏识,认为她将来会有所作为。同她一起在体校训练的还有她的同班同学佟红,她俩都是体操队姣姣者,并同来同往,我伴你随。
军艺校的老师们进行严格的目测,看中了陈惠蓉和佟红。然而名额只有一个。
接下来是多方面的考试,在形体、技术、文化知识的总体条件上陈惠蓉强于佟红,形势已然明了,她的教练也传达了信息:艺校准备接收她。这期待着的好消息的到来反使她心乱如麻。出生十年了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没有离开过父母亲。北京虽然距此并不很远,又是她很向往的地方,可骤然从家庭的翅翼下脱身远飞,左不舍右留恋,神旌飘摇不可平定。
毕竟是好事。父母都积极支持,行前的好多嘱咐已然交待,该准备的准备停当,左邻右舍也都送了消息,已有前来贺别的……然而,事情的结果令人大为惊讶,军艺校选中的是佟红。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白纸黑字写着,老师斩钉截铁地宣布的。陈惠蓉脑袋大了,张惶失措地跑回家,父母亲听到消息惑然不解。
母亲作了一番小小的调查,不很费力地找到了答案,佟红的父亲是本市军分区的司令,正师级干部;这些陈家以前也知道,但没有作广阔的联想。
陈惠蓉终于知道了个人命运竟和有个什么爸爸相关联着。她愤怒地撕碎了不久前老师郑重其事布置、认真写在本子上的一篇题为《我的爸爸》的作文。在这篇文章中,她以饱蘸情感的笔墨赞美了自己的爸爸--一个以自己的勤苦劳动为广大民众热情服务的卖菜工人的形象。
她撕毁了这文章,不是因为父亲不能帮助自己上艺校而对他有了什么不好的态度,而是对所谓的平凡岗位的崇高伟大之说有了深刻的怀疑,权势可以扭屈事理,什么不管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没那么回事儿!
佟红就要走了。她们毕竟是很要好的朋友。这些日子,佟红在她的面前总有惴惴不安的愧色,她却并没有因此事绝情于这个朋友。佟红为平缓内心的不安,送给她一份挺贵重的纪念品--一支崭新的英雄铱金笔。她没有值钱的东西送给佟红,就在一本向秀丽的故事书上写了辞句赠送给她。佟红还要求陈惠蓉到她家去参加一次分别的宴会。
佟红的家她数次来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惊讶,世上竟还有人家过得这么好。前年,她头回到佟家来,见到这宅院竟是如此宽大,带回廊的高房,明明暗暗的屋子有七八间之多,院内有石桌石凳花圃曲径,佟红自己住的一间房比她一家四口住的还要宽敞。那时,全国性的饥荒还没有最后过去,陈惠蓉的肚皮整日裹的是增量饼子烂菜团,槐花榆叶也没少吃,这天是来佟红家做功课,有食物的香气自厨间飘来,佟红放下书本出屋,返来时手中抓着一根胡萝卜,她有滋有味地大吃大嚼,陈惠蓉立即觉到了肚腹的骚闹,大股大股的口水往上涌,怕显出馋相,垂下眉眼不往上看,胃口长在佟红的肚里可真是幸福死了。
佟红身上令陈惠蓉羡慕的事儿多着呢。她兜兜里装有漂亮的花手绢,脚上有一双很白很白的白球鞋;陈惠蓉除了热衷体操运动还爱打乒乓球。可学校里只有两只水泥的台子,还总被高年级的同学占着,看人家打得热火朝天心里好痒痒;而佟红的家里就有一架木制球台,常常空放着,她和其他同学来玩过两回,因佟红对打乒乓无甚兴趣,也就不好常来,心里可对这优越的条件羡慕死了。另外让她眼热的是佟红家洗手间里的白瓷浴盆,冷水热水随时供应,而自己一家四口人一年四季擦身洗澡则是一大难题,那么小的空间,又男又女……
有一回,在体校训练完毕,下起了大雨,因是仲秋时节,气候很冷,大家都避在屋中等待雨停。天色黑下来,雨势未减,忽有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开进了校门,佟红立即活跃了起来,车是来接她的。她拉着陈惠蓉进到车厢里。这是陈惠蓉有生来第一次钻小卧车的门。小车平稳地行驶在秋雨凄迷的世界中,车窗外的清刷器自动地起起落落摆来摆去,陈惠蓉的眼前呈现着蒙在雨雾中变得妩媚柔细的街灯,像是走入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呵,舒软的座椅,好闻的汽油味儿,好听的车轮擦起雨水的声音,英俊威武的戴领章帽徽的开小车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