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送她到家,发现妈妈不在,去体校接她了。妈妈是家里最辛苦最劳累的人,陈惠蓉后悔自己没在学校等妈妈,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一定会去接自己的呀。
母亲在苦雨中回归。她的鞋袜全都湿透,裤管高挽着,裸着的小腿在冷冻中泛着苍白的颜色。她的上身也被雨水打湿,那把摞了补丁的油伞不能全面遮挡汹汹的水泼;上下牙在不住地磕打。见到了惠蓉,问她淋着了没有,怎么回来的,听了回答之后,才疲惫又欣然地坐到椅上。此时刻,陈惠蓉的心中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在跳跃在燃烧,她的意识里潜动起一个热烈又渺茫的愿望:一辆小轿车,开一回小轿车,有朝一日让母亲也钻一回这钢铁的硬壳,安安稳稳享乐在风雨之途,母亲呀母亲,您应该得世人之所得,拥世人之所有呀!
这近乎荒诞,也确实万分奢侈的愿望二十多年后竟然真真切切有了一半的现实,她做了本市的最高长官,有了一辆可任意驱驶的高级轿车,她多次亲自驾驶着这豪迈的铁甲虫缓缓行驶在密雨蒙蒙的街市,可惜母亲已不能坐在上头,满足和快慰之情混杂着浓重的怅然若失之感,同时又想到那惆怅的往事,如果那时报军艺校没有佟红的楔入,自己现在的生活又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劳碌了一生的母亲,在她最精彩的梦中有没有过自己的女儿和小轿车联在一起的影子?……
母亲死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那年月红卫兵诞生,造反歌响彻云霄,红海洋淹没了不计其数的连根救命草也抓不到的“牛鬼蛇神”,母亲的死似乎也就不足为怪了,可在孩儿们心中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疑云。
母亲吊死在不远处一所停了课的学校大院角落的僻静的厕所里。听到传呼声,陈惠蓉慌慌张张地跑去,母亲面目恐怖地挂在一根结实的麻绳上,寻求到了永远的安宁。
母亲过世不久,父亲也横祸临身,造反派们狠恶地撕扯他国民党军官的历史,而他握有当年签发的起义证书和共产党中央军委颁发的解放战争功勋奖章也无法将他庇护。他被疾风骤雨般揭批揪斗了几回,挖掘不出切实的罪行,就被扔在了一边,倒也宁静了几日。
然而,好景不长,菜店主任突然提起了他的一桩罪行,尽管事情已经过了一年,她却无比清晰地记着:有一天,菜店里的一位革命同志按照主任的吩咐买来一面长方形大镜子。同志们一直遵照教导在抓革命促生产,劳动了一天浑身污垢,总得洗一洗擦一擦,当然就很需要一只照面的镜子,原先那面旧的不慎落地摔碎,所以添来这面新的。可是买镜的同志光注意体现政治思想了,买的这面镜子上画着体材魁梧身着军装凝神远望的伟大领袖半身像,四个角落还有数面红旗迎风飘扬,镜面被遮掩了一大半,人们观照脸面得上上下下找空隙。
陈先生见此不禁眉头有皱,秉直的性情使他脱口而出:“这镜子买得不怎么好,有点……”下面的话咽回去了,秉直是秉直,惊心动魄的政治暴雨阶级风浪使他头脑中毕竟也有了一根弦。四下看看,只有主任在近旁,主任是中年女人,白了他一眼并无太大反应,下班离店,也就什么都忘了,谁想一年后的今天此事竟被重提,亮在革命群众的面前,他没有抵赖的才能,问题严重了……
母亲自缢离世,父亲惨遭迫害,这团团阴云疑雾中埋藏着陈惠蓉永远无法知晓的一段隐秘曲折、波诡云谲的故事:
那是1964年乍暖还寒时候,母亲当时供职于市商业局秘书科做秘书。这天下午科长交一项任务给母亲,让她务必在下班前赶出一份领导明天上午要用的关于二商系统如何搞好社会主义教育活动的报告材料,今晚要交闫副局长过目。母亲手笔一向敏捷,但整弄这么大的材料,半天时间也实在紧张。聚精会神搞突击,下班时仍未能完成。母亲就给丈夫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些时候回去,就继续伏案搞下去。
在她全神贯注进行工作时,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位身材宽大年近五旬的男人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她没有觉察;男人在她身后默默站立了一会儿,故意在脚下生出些响动,使她搁下了手中的笔。
“闫副局长……”她向他道,“您还没走?”
副局长将手中的一只书包放在她的桌上,从里面掏出两只饭盒:“你可真是废寝忘食呀。我来给你送些吃的,什么时候肚子也不能委屈喽。”
“局长,您……”她为他的关心而感动,“一会儿就弄完了……待会儿回家再吃,我不饿。”“哪能不饿,看看都几点啦?”副局长揭开两只饭盒的盖子,一只里面装着满满的木须
肉、熘肝尖,另一只里面是馒头花卷,两把不锈钢小勺压在上头。
她不习惯接受别人这样的关照,面前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便很有几分局促:
“我不饿,真不饿。材料要得急,我得抓紧弄出来。”
“没关系,咱局的情况我肚里装着呢,明儿向市里领导汇报,我随讲随掏也没问题,还是先把肚子填饱……特意为你买的……我也没吃呢,咱们一块消灭喽。”
菜是出自饭馆厨师之手,色美味香。局长又变戏法似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根香肠,一瓶红葡萄酒。他脱下外套,拉把椅子靠近她坐了下来,动手开瓶塞。在两只茶杯中注进粘稠的红酒汁,再把香肠铺在纸上,抽腰间水果刀一下下地切,她也就不能再痴怔,从局长手中要过刀子,动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