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到了！”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声。声音并不大，却把乖奴给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只见汽车正在一座山顶上盘旋。山下的沟道里，一条曲曲弯弯的细线一般的小河，在夕阳下闪着光。河的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楼房。不少高耸的烟囱，冒着浓烟。起起伏伏的山包的中间，不很宽的街道随着地势在延伸，很难说清它是什么方向。乖奴知道，这就是她要去的洪家川市。

望着这陌生的地方，乖奴的心里不由一阵激动。车窗外，一辆又一辆拉着漆黑墨亮的煤块的大卡车，飞驰着闪了过去。黑油油的路面，掀起一团又一团蒙蒙的黑雾。这种特有的景象说明，这是一座煤城。洪家川产煤的历史相当久远了。乖奴从小便记得一句谚语，“洪家川的炭，命来换”。说明洪家川出产炭。之所以说它是“命来换”，是因为在过去的年代，挖煤是一项危险的职业。由于开采的方式非常落后，要人用手工挖，要人用背背。坑道里一塌方，一漏水，或者一有瓦斯爆炸，动不动便要伤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便不同了，变成了机械化操作。煤产得多了，自然需要的工人就多，洪家川市迅速发展了起来，据说单是这繁华热闹的市区，就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扩大了五倍。乖奴是头一回来到这样的大城市，激动的心田里，有着欢欣，也有迷茫。她不知道这座城市，将是怎样来迎接她这陌生的从农村来的女人。

汽车在山顶上盘旋了一阵之后，就开始盘旋着下沟了。一到沟底，便沿着她方才看见的那条小河，朝前开着。这条河说它小，是因为它水小，其实河床却是很宽的。河床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蛋子，大的有头大，小的也有碗口那么大。一股清水就在这石头蛋子堆里钻出钻进地流着。那石头缝里，虽然飘落着不少的煤灰，但似乎却并没有影响河水的清澈，河岸边，耸立着一排钻天杨，杨树的枝条上，笼罩着一派朦胧的绿雾。河的两岸，不是四五层高的楼房，便是各式各样卖东西的商店。太阳刚刚落山，灯就已经亮了，一盏一盏，像是无数晶莹的小星，在烁烁闪光。乖奴还没有看见过如此明亮的夜间世界，她觉得这煤城似乎像琉璃一般的光滑，像水晶一般的透明。璀璨的灯光里，行人如织，无论是骑自行车的，还是步行的，似乎都是身影匆匆。自然，也有不少人悠闲地在漫步。三三两两的年轻夫妇，或是情侣，有携着手的，有搂着腰的，还有的坐在那儿亲昵地在喁喁私语，有的还像青藤缠树般搂抱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在亲着脸儿。这一切，在乖奴的眼里，有说不清的惊讶与新奇。一路的沉闷与孤独，此刻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说不出的欣欢与兴奋，从心底涌了出来。她知道，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她不曾经历过的世界。

汽车拐了一个弯儿，驶进了一座大门，那里停放着好几排像她来时乘坐的汽车。车上骚动了起来。她意识到这是到站了。

花瓶拉着她的手儿，跟同来的那些姐妹们一起，出了汽车站，在簇簇的灯火里游弋着。穿过明亮的大街，进入昏暗的小巷。最后，走到一家馄饨摊子跟前。花瓶坐在那张小长凳上，说：“吃完饭再走！”便招呼下馄饨。乖奴拿着锅盔，并不想花钱吃馄饨，但又不好意思张口，只好随着一块坐了下来。那个买馄饨的好像和花瓶她们很熟，瞅着她们笑着说：

“准时来了！又要掏别人的腰包了！”

花瓶笑道：“反正要有人掏：不掏白不掏！你们这不在掏我的腰包？”

说着都笑了。

乖奴悄悄问花瓶：“咱们上哪住？还有多远？”

花瓶指了指左边一条小巷：“这不到了？”

“你认得这买馄饨的？”

“我们天天在这儿吃馄饨，是她的老买主了。”

“一碗多钱？”

“两毛”

“那么贵？”乖奴说。

“这是鸡丝馄饨呢？”

花瓶这么一说，乖奴这才嗅到了一股从来不曾嗅到过的香味。从小儿，她在农村养过鸡，但从来没有吃过鸡。她只知道鸡会下蛋。鸡老死了，或者病死了，便扔到山沟里去了。没人杀鸡吃，认为鸡辛辛苦苦地给人下蛋，杀了吃未免有些残忍。她没想到刚一进城，便会吃到鸡肉做的吃食。这么贵的吃食，花瓶说她天天吃，可见人家阔气。这么一想，她觉得她能跟花瓶一块儿进城，算是做对了，也许她跟她一块儿能挣大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