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兄弟要娶媳妇。我大愁得眉头用钥匙都透不开。娘问我,你都不给添点啥?我说,我又不当家,赶过门到现在,我身上最多只装过一块五毛钱,那还是走亲戚买礼物的。身上常常是石头对碌碡,光打光。我哪儿来的钱?娘说,娘知道你的难处,不难你!娘只是说说。可你大快愁死了!咱就是累断筋,也不能绝后呀!我回来跟他和婆子娘都说了。他娘儿俩都不说话。家里难,我知道。可没个多,也该有个少呀!十块八块,总该有吧。黑咧,我又给他说,不行了借几块钱,一个女婿半个儿,总得有个意思嘛!他吭哧了半晌,才答应了。不料想那千刀杀的赶紧又说给了他娘。他娘那三角眼一瞪说,你碎娘放个屁,你都当圣旨供奉起来?借?到哪儿去借?跟你有人情的人,想借给你,但没钱;跟你没人情的,有钱,但人家不借给你。你能咋?就是人家借给了你,以后你拿啥给人家还?家家吃的斤斤粮,有几家柜里放着钱?你一年的工分能值多钱?你要一个月能挣回来个三十二十的,就去借。说着说着,就又骂开了我,说我耍得大,一定给娘家许了愿,拿家里的去送人情。我实在气愤不过,可又不敢言语,只朝肚里流眼泪。心想,我过门好几年,光是挣的工分钱,也该给我几块呀!
有天在地里做活儿,我在郭二婶跟前诉委屈,说体己话儿。郭二叔在县上当干部,每月有四十多元工资。我借了七块,给娘家送去了。虽说解决不了啥大问题,可总算尽了我一点心。谁知道,不知道那个爱嚼舌头的,戳事弄非,说到我婆子娘眼前了。我婆子娘又跳了起来,说我翻了天了,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又哭又喊,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叫声能把窑震塌。我那半吊子男人又扑过来打我,那拳头没头没脑地打到哪就是哪。我实在受不了了,挣脱了,从窑里跑了出来。那半吊子跟在后边追。他娘也撵了出来。我没命地跑着,我再也不想回去了。那老婆子一见追不上,就说,不追了,跳崖上吊,随她去!他们不撵了,可我还没命地跑着。跑了一阵,觉得后面没啥动静了,我才停住了。一看,我站在了一道崖边。那崖像刀子削斧子砍的一般,朝下一看,就让人头晕。我眼一挤,就想扑下去。人成了这样,还在这世上活啥哩!就在这一会,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娃,我的那个家家。他不到一岁,不能没有娘呀!一想起我的家,我的心软了。我不死了。可我到哪儿去呢?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我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走着走着,我就走到了公路上,走到了这通到洪家川的公路上。一辆解放牌汽车开了过来。不知道咋弄的,我竟朝那汽车招了招手。那车竟在我跟前停住了。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说,上来吧,就打开了车门。过去人说,姑娘媳妇好挡车,我还不信。这回一看,果然是这样。他一开车门,我就上去了,坐在车棚里,坐在了司机一边。车又开了。他问我,到哪去?我说,不知道。他说,这就怪了,你咋连到哪去都不知道?我说,我真不知道,反正你到哪去,我就到哪去。他说,我去洪家川,我说,那我就跟你去洪家川。他问,你去洪家川找谁?我说,我谁也不找。他说,这又怪了,那你去了住哪儿?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这人怪了,咋的一问三不知?我说,我确实不知道,你叫我咋个说?
他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他问,你叫啥名儿?我说,我叫花瓶,他说,这名儿蛮好听的。哪个村的?我说,驴脊梁。他说,这名儿有意思。他说,我也姓华,咱们是一家子。我说,那好。他问,你是那个华?我说,我是开花的花。他说,你可真像一朵牡丹花。我姓中华的华。有人说,这俩字原先是一个字,后来才分了家,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分家吧。我说,我跟你就不是一家子,说的啥分家不分家?他笑了,咱们咋不是一家?如今不是在一个屋里,一个炕上坐着吗?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觉得这人还蛮有意思。他问我,看样子,你像是饿了,还没吃饭吧?我没说话,他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从个包包里,掏出一个肉夹烧饼来,递给我说,吃吧!一见那馍,一闻那肉的香味儿,我真的馋了,二话没说,接过来就吃,我有生以来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馍呢!我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光了,用舌头舔着嘴唇。他看着我笑了,说:好妹子呢,你像是没吃够。说着,又掏出一个来。我没客气,接过来又吃了。他面朝前方,笑了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水壶又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