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老王头不再言语,只是吧嗒着没火的烟袋锅子。赵老实和孙二等人也沉默下来,目光茫然地投向河面,投向堤岸上卷起的阵阵尘土,投向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一种对未知未来的深深担忧,随着六月潮湿闷热的空气,无声地浸润着每一个人。
李青完成了手头最后一点活计——给一把豁口的锄头重新加钢嵌刃。他用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煤灰的污迹,又撩起短褂的下摆胡乱擦了擦手。炉火暂时封住了,火星在灰烬下苟延残喘。震耳欲聋的锤声停歇,周遭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河水永恒的呜咽和堤上远远传来的车马声。
他收拾好简单的工具,将它们一一挂在熏黑的墙壁上,动作有条不紊。然后,他走到铺子角落一个破陶罐前,舀起里面浑浊的凉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流顺着他沾满煤灰的脖颈淌下,在厚实的胸肌上冲出几道泥沟。
准备离开时,老槐树下那压抑的议论声不可避免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龙体欠安”、“燕王”、“招兵买马”、“粉身碎骨”……这些零碎而敏感的词句,像细小的冰锥,刺入他耳中。他那双原本专注于钢铁的鹰隼般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幽深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光芒,但转瞬即逝。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流露出惊惧或好奇,脸上依旧是那副仿佛被炉火烤硬了的、毫无波澜的表情。只是,当他迈步走出闷热铁匠铺的阴影,踏上通往村落深处那条略显泥泞的土路时,那沉稳的步伐,似乎比往常更加凝重了几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份量。
夕阳的金辉开始为运河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长长的柳树影子斜斜地铺在土路上。村落里升起了更多的炊烟,袅袅娜娜,空气中饭菜的香气渐渐压过了河水的土腥。孩童的嬉闹声、妇人呼唤孩子归家的声音开始零星响起。然而,这傍晚时分寻常的烟火气,却无法完全驱散午后老槐树下那番低语所带来的无形阴霾。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如同运河上空渐渐积聚的暮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李青的身影在夕照下拖得很长,融入归家的村人之中。他像一个沉默的礁石,在暗流涌动的运河边,在谣言悄然滋生的村落里,不动声色地行走着。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野槐渡。白日里的喧嚣与燥热褪去,村落沉入一种带着河水潮气和草木清香的静谧之中。只有草丛深处不知疲倦的虫鸣,此起彼伏,编织着夏夜的催眠曲。偶尔一两声犬吠,更显出夜的辽阔与深沉。大多数茅屋的灯火早已熄灭,劳累了一天的村民沉入梦乡。唯有个别窗口,还透出豆粒般昏黄微弱的光芒,那是夜里需要照看蚕宝宝的妇人,或者仍在赶工的织户。
李青那间位于村子靠后位置、同样低矮简陋的土坯茅屋里,也是一片漆黑。劳作了一天的筋骨需要最彻底的歇息。屋后一小片菜园里,蟋蟀在墙角鸣叫。
突然!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悸的马蹄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的宁静!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又似狂暴的骤雨抽打地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从村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由北向南,狂暴地席卷而来!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
蹄铁猛烈地敲击着坚硬干燥的土路,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滚过每个人的屋顶。沉睡的村庄瞬间被惊醒!黑暗中响起一片惊慌的骚动。犬吠声陡然变得狂躁而密集,从村头响到村尾。不少茅屋的窗户里亮起了摇曳的灯火,映出人影惶惑的晃动,夹杂着妇孺压低了的惊呼和男子粗嘎的询问。
“怎么回事?”
“谁在跑马?”
“这大半夜的……”
蹄声如狂风般穿过野槐渡,没有丝毫停留,继续向南狂奔。那急促到极点的节奏,那不惜马力、亡命般的姿态,只传递出一个信息——十万火急!马蹄声很快远去,消失在南方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满村的惊悸和漫天回荡的余音,如同巨锤砸落后仍在嗡鸣的空气。
铁匠铺那低矮的屋檐下,黑暗中,李青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他没有点灯,高大敦实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马蹄声远去的方向——正是通往京城应天府的官道!他那被炉火常年熏烤、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凝重。白日里老槐树下的闲言碎语,此刻与这撕裂夜空的疯狂马蹄声重叠在一起。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南方浩瀚无垠的夜空。那深邃的黑暗中,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足以颠覆乾坤的风暴。
洪武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这致命的马蹄,正以最快的速度,无可阻挡地扑向帝国的权力中心。大明王朝的天空,在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的这个深夜,轰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运河的水,依旧在黑暗中沉默奔流,而野槐渡这个小小的村落,以及村落里那个沉默的铁匠,已然被这道席卷天下的消息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