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撕裂野槐渡宁静深夜的疯狂马蹄声,如同投向死水潭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村民们惶惑不安的心中久久回荡。当黑暗褪去,黎明带着惨淡的灰白色降临运河两岸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氛,已如潮湿粘稠的雾气,沉沉地笼罩了整个村落。田间地头,渡口树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昨夜那催命般的蹄声是议论的中心,眼神里混杂着惊悸、茫然和对未知的深深恐惧。
“听那动静……怕是马都要跑死啊……”
“可不是,咱村这条道,除了八百里加急,啥时候见过半夜这么跑马的?”
“往南……南边是京城啊……”
“老王头昨天还说……”
“嘘!噤声!作死么!”
昨日老槐树下关于“龙体欠安”的窃窃私语,此刻仿佛被那马蹄声赋予了某种骇人的印证。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不安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连运河上往来的船只似乎都慢了几分,船工们的神色也带着异样的凝重,彼此间少有往日的笑骂招呼,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揣测。
铁匠铺的火炉依旧在午后的闷热中燃烧。李青赤裸着筋肉虬结的上身,汗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肆意流淌。他沉默地挥动着沉重的铁锤,“铿!铿!铿!”的锻打声比往日更加沉闷有力,每一次砸落,火星都如同压抑的怒火般猛烈喷射。他没有参与任何议论,只是眉头锁得更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比燃烧的炭块更加幽深锐利。他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安和预感都砸进通红的铁坯里,动作精准而稳定,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千里之外的帝国都城应天府(今南京),此刻已被巨大的悲痛和肃杀彻底冻结。六月的骄阳依旧炽烈,却无法穿透笼罩在宫阙楼阁之上的那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阴霾。洪武皇帝朱元璋驾崩的消息,在闰五月乙酉(公历6月24日)深夜,像一道无声的黑色霹雳,瞬间击穿了这座庞大帝国机器的核心。
宫墙层层叠叠,朱红依旧,金瓦依旧,却失去了往日的庄严生气。所有宫门紧闭,值守的锦衣卫和金吾卫士卒盔甲鲜明,肃立如雕塑,面孔紧绷,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和宫道。空气凝固得如同透明的琉璃,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一股浓烈而奇特的混合气味在宫苑中弥漫——焚烧纸钱香烛的烟火气,大量冰块散发出的寒意与水汽,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源自死亡本身的腐败气息。无数素白的帷幔一夜之间挂满了廊柱和殿角,在无风的午后死气沉沉地垂落着,如同帝国披上的巨大丧服。
乾清宫寝殿内,光线极度昏暗。巨大的冰鉴(古代盛冰容器)里散发出丝丝寒气,也无法驱散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的悲伤粘腻。龙榻之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锦被,一代雄主洪武皇帝朱元璋已然静静地躺在其下,无声无息。他脸上覆盖着明黄色的丝绢,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仿佛依旧带着生前的威严与固执。空气里残留着浓烈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消逝后的空旷感。
一身重孝的皇太孙朱允炆跪在龙榻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他身形单薄,宽大的孝服更显得他有些弱不胜衣。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寝殿内听起来格外凄凉。眼泪无声地滑过他年轻而苍白的脸颊,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巨大的悲痛几乎将他吞噬,而比悲痛更沉重的,是压在肩头那猝然降临如泰山般的帝国重担所带来的无边恐惧与茫然。祖父,那个如同巍峨山岳般支撑着他整个世界的存在,那个将他捧上储君之位、为他扫清障碍的铁血帝王,就这样骤然崩塌了。
“殿下……皇太孙殿下……”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老臣,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刘三吾,同样身着麻衣重孝,小心翼翼地搀扶朱允炆的手臂,“节哀……龙驭宾天,乃天命所归……如今社稷悬于殿下,万民仰赖殿下……您……您要保重圣体啊!”刘三吾的声音哽咽,浑浊的老泪也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下来。他不仅是辅佐太孙的重臣,更是看着朱允炆长大的老师,此刻心中交织着忠诚、忧虑与难以言表的沉重。
朱允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四顾。寝殿内跪满了身着素服的重臣、宗室亲王和宫廷内侍,每一个人都垂着头,肩膀塌陷,沉浸在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哀伤和迷茫之中。齐泰,兵部侍郎,一个眼神锐利的中年人,眉头紧锁,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黄子澄,翰林院修撰,朱允炆在东宫时的伴读,此刻也跪在人群前列,脸上带着真切的悲痛,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于做点什么的焦灼光芒。他们的视线与朱允炆空洞的目光短暂相接,又迅速垂下,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