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只觉得一阵眩晕,祖父冰冷的遗体和眼前这黑压压一片沉默的孝服身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帝国的权柄,冰冷而沉重,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压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
“刘师傅……”朱允炆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孤……朕……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改了口,这个自称的微小变化,却让他身体微微一颤,仿佛那九五至尊的称呼带着灼人的温度。
刘三吾用力握紧朱允炆冰冷颤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力气传递过去,嘶声道:“当务之急,一曰大行皇帝丧仪,礼不可废,以安天下之心;二曰殿下……陛下您需克日即皇帝位,承继大统,定社稷之基!三曰……昭告天下,晓谕诸藩……”说到“诸藩”二字,刘三吾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大殿内几位同样跪着的藩王——他们大多神情哀戚,低头不语。
唯有角落处,一位身材略显肥胖、眉眼敦厚的亲王(湘王朱柏?),似乎感受到目光,茫然地抬了一下头,随即又赶紧低下,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刘三吾心中清楚,真正的惊雷,不在殿内,而在千里之外的北疆边陲。
朱允炆顺着刘三吾的目光,也看到了殿中跪着的几位叔王。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年轻的、本就脆弱的心脏。削藩!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祖父临终前数月,将他单独召至病榻前,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藩篱太重……”祖父的声音嘶哑而断续,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允炆……你……要小心……你的叔王们……燕……燕……”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但那份刻骨铭心的忧虑和暗示,如同冰冷的毒蛇,早已钻入朱允炆的骨髓。此刻,看着这些跪在祖父灵前、血脉相连却又手握重兵的叔王们,朱允炆感到的不是亲情,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戒备和寒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寝殿东侧一间偏殿。那里设有马皇后(朱元璋嫡妻)的灵位。朱允炆示意刘三吾搀扶他起身,脚步虚浮地走了过去。偏殿内香烛缭绕,马皇后的神主牌位静静地安放在供桌中央。这并非朱允炆的生祖母(其父朱标为常妃所生),但祖父对这位结发妻子的深情与敬重,他从小耳濡目染。朱允炆在牌位前缓缓跪下,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刺骨的寒意让他混乱的思绪似乎稍稍清晰了一丝。
“皇祖母……”他在心中默念,声音带着无助的颤抖,“孙儿……害怕……”
牌位无言。唯有烛火跳跃,将他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映在冰冷空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渺小和孤独。巨大的宫廷像一个华丽而冰冷的坟墓,将他层层包裹。他能依赖谁?老师刘三吾年迈忠厚,齐泰、黄子澄是东宫旧人,锐意进取,主张削藩……还有谁?那些手握重兵的叔王?朱允炆猛地闭上眼睛,祖父临终前那双充满忧虑和未尽警告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脑海。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冰冷。这万里江山,这至高无上的龙椅,此刻在他看来,竟似一个布满荆棘、陷阱环绕的囚笼。
洪武三十一年六月甲午(公历7月5日),在先帝朱元璋驾崩十日后,皇太孙朱允炆在先帝灵柩前告祭天地宗庙,正式即皇帝位。翌日,改元建文,昭告天下。
颁布即位诏书和改元诏书的那天,应天城依旧笼罩在巨大的哀思之中,却又添了几分新朝伊始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勋贵宗室、四方使节,依据品秩等级,身着素服,躬身肃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空气中肃杀的气氛并未因新帝登基而稍有缓解,反而因这庄重的仪式感而显得更加凝重压抑。
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身着沉重的黑色衮服(皇帝祭天等大礼服,黑色象征庄严凝重和居丧),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礼官的引导和贴身侍卫小心翼翼的簇拥下,缓缓登上奉天殿高高的丹陛御座。那御座宽大、冰冷,雕琢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金龙。他坐上去,身体难以察觉地僵硬了一下。衮服的重量和巨大的冕旒遮挡了他大部分的视线,只能透过眼前垂下的白玉珠串,看到下方模糊而攒动的人影。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努力挺直瘦弱的脊背,双手紧紧抓住御座两侧冰冷的金龙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