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刘三吾,作为老臣代表,手捧明黄诏书,走到丹陛前端深处,面向百官。他清了清因为连日操劳悲痛而沙哑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苍老却竭力保持平稳、穿透广场的声调,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龙驭上宾……神器不可久旷,国统亦不可中断……皇太孙允炆,仁孝性成,英明夙著……宜登大宝,以承鸿绪……於乎!天命在躬,朕惟兢兢……敬天法祖,亲贤爱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刘三吾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地砸入众人的耳中。“皇太孙允炆”变成了“朕”,“宜登大宝”,“布告天下”。尘埃落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随即爆发出来,如同沉闷的惊雷,在宫阙间滚动不息,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数千人整齐划一地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巨大的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击着御座上年轻皇帝的心神。朱允炆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并非源自喜悦或激动,而是被这铺天盖地、象征着绝对权力和绝对臣服的声浪所深深震慑和恐惧。他感到自己渺小得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
齐泰,兵部侍郎,跪在最前列重臣的行列中。他微微抬起眼角,目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那高高御座上的身影,随即又垂下眼帘。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抿了一下,不是笑意,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决心正在凝聚。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黄子澄,翰林院修撰,此刻也低着头,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新皇登基,锐意图新,正是他们这些主张消除冗藩、加强中枢力量的“帝党”大展宏图之时!削藩!这个早已在东宫密议中达成共识的目标,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和紧迫。新帝的根基,必须建立在削平那些虎视眈眈的藩镇之上!两人垂下的目光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短暂交汇了一瞬,无需言语,彼此都已了然对方心中燃烧的火焰。
“敕曰:仰承皇祖洪业,御极临民,深惟负荷之重……顾惟冲眇,惧弗克胜……谨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凡朝政阙失,军民利病,许直言无隐……”
刘三吾继续宣读改元诏书。当“建文”二字和“与民更始”的词句从他口中清晰吐出时,跪在人群后方角落的几位藩王——如周王朱橚(sù)、代王朱桂、湘王朱柏等——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周王朱橚(朱元璋第五子),一位以博学善医闻名的藩王,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代王朱桂(朱元璋第十三子)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与民更始?”他在心中冷笑,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后面,藏着多少对他们这些手握重兵的叔王的忌惮和即将到来的雷霆手段?新帝这是迫不及待要“更”掉他们这些皇祖留下的“旧藩”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坐在御座上的那个年轻人,不再是温和恭俭的侄儿允炆,而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他们不由自主地,都想起了远在北平的那位四哥——燕王朱棣。那才是真正有能力撼动这新朝根基的人!他们会收到怎样的旨意?是温情脉脉的安抚,还是冰冷的召见,抑或是……削夺护卫的敕令?忧虑如同盘踞的毒蛇,噬咬着每一个藩王的心。
诏书宣读完毕,冗长而庄严的仪式继续进行。年轻的建文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冕旒遮挡下的面容苍白而肃穆。他努力维持着天子应有的威仪,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广场上万岁声的回响逐渐消散,留下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奉天殿巨大的阴影投在广场上,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掌,覆盖着每一个人。
“陛下,”一个轻微的声音在朱允炆耳边响起,是他的贴身内侍王钺(yuè),“该起驾回宫了。”
朱允炆这才仿佛从一场压抑的梦中惊醒,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缓缓站起身,衮服宽大的袖袍垂落下来。在贴身侍卫和宫人的簇拥下,他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冰冷得如同玄冰的御座,走向后宫深邃的回廊。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到后背仿佛有无数道目光灼烧着,有忠臣的期盼,有老臣的审视,更有那些叔王们深藏眼底、冰冷刺骨的猜忌与试探。帝国的权柄,如同刚刚递到他手中的、尚未开锋却沉重无比的巨剑,他握得如此生涩,如此惶恐,唯恐一个不慎,便会伤及自身,甚至将这万里山河劈得粉碎。
削藩之谋,如同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他登上御座的那一刻,便已铮然出鞘!帝国的天空,在短暂的、象征性的晴朗之后,积蓄着更加汹涌的雷暴。
当帝国权力中心那场无声惊雷般的权力更迭诏书,终于随着官府的驿马和告示,如同水面扩散的波纹,传递到千里之外的运河畔野槐渡时,已是数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