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每一个人,老王头激动得胡子直抖,孙二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连平日最木讷的赵老实也咧开了嘴。

“新皇上……好人呐!”

“建文皇帝!建文皇帝!”

“万岁!万岁!”

村民们自发地朝着京城方向跪拜下去,口中模糊地呼喊着对新皇帝的感激。暂时的缓税,如同久旱逢雨,冲淡了对太祖驾崩的哀思和对未来的巨大忧虑。管他什么藩王不稳、京城暗流涌动,眼前这实实在在的喘息之机,才是他们最迫切需要的。李青看着眼前欢腾的人群,嘴角却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缓税?不过是新帝登基急于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祖父尸骨未寒,这位年轻的建文皇帝,心思就已经全然扑在了“更始”之上。他那双锐眼穿透了村民朴素的喜悦,仿佛看到了京城奉天殿上,那个坐在巨大冰冷御座上、被冕旒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单薄身影。削藩的风暴,绝不会被这区区“缓税三月”的恩惠所掩盖。它如同运河深处潜藏的暗流,一旦爆发,足以将眼前这短暂的欢喜冲得粉碎。

“还有!”里长待众人稍稍平息,又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告示还说,新皇登基,为慰皇祖在天之灵,敕令诸王即刻离京,各归藩国!镇守北平藩屏的燕王殿下,也被召……奉旨先行入京叩拜大行皇帝梓宫,已于数日前……抵达京师了!”

“燕王……进京了?”

这个消息,比刚才的缓税更让李青心头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看向北方,仿佛能越过千山万水,看到那座雄踞北境的燕王府,以及……那位以勇武善谋闻名、令北元残部闻风丧胆的四殿下朱棣。

叔王入京!在这个节骨眼上?新帝即位,根基未稳,手握最强兵权的叔父却骤然出现在京城!李青的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握着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仿佛嗅到了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野槐渡的村民们仍在为缓税而欢呼,沉浸在质朴的喜悦中,浑然不觉远方那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漩涡,已然开始加速旋转。

京城,宫城深处的文华殿东暖阁。

夜色深沉,烛影幢幢。白日里那象征帝国权柄的庄严肃穆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却无法驱散阁内弥漫的紧张焦灼。

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已经褪去了沉重的衮冕,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常服,更显得身形单薄。他坐在御案后,案头堆积着如山般的奏疏,一盏孤灯照亮了他苍白而布满疲惫的脸。白日登基时那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仍在耳畔嗡鸣,此刻却化作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他面前站着两人,正是他最信任、也最主张削藩的两位心腹大臣:兵部左侍郎齐泰,翰林院修撰黄子澄。

齐泰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隺,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陛下,今日登基大典已毕,天下皆知新主临朝。然,当此之时,诸藩未靖,实乃心腹大患!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燕王朱棣!其人已奉旨入京,居于会同馆驿。名为叩谒梓宫,实则……窥伺朝廷虚实!其虎狼之心,昭然若揭!臣夜观天象,荧惑守心,主……主大凶,恐应在藩王作乱之上!”

朱允炆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抖,一滴鲜红的朱砂落在了摊开的奏疏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如同血渍。他猛地抬眼看向齐泰,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悸:“齐卿……燕叔他……他真敢有不臣之心?”

“陛下!”黄子澄立刻接话,他比齐泰更为急切,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焦虑,“岂止是燕王!周王(朱橚)在开封,暗蓄甲兵,交通术士;代王(朱桂)在大同,暴虐无道,民怨沸腾;湘王(朱柏)虽看似恭谨,然其封地荆州,扼长江之喉,若有异动,江南震动!此皆太祖所留之隐患!太祖在时,诸王尚怀敬畏;今陛下新立,仁厚之德布于天下,然威望未著,正需雷霆手段,震慑诸藩!若再迟疑,恐养痈成患,悔之晚矣!”

“削藩……”朱允炆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祖父临终前紧抓他手腕的枯瘦手掌,那充满忧虑的浑浊眼神,还有那未尽的“燕……”字,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不仅是恐惧手握重兵的叔王们,更深层的是恐惧他自己将要做出决定——那可能掀起血雨腥风、动摇国本的决定!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能看到会同馆方向投来的、穿透黑暗的、冰冷而审视的目光。

“陛下!”齐泰上前一步,声音斩钉截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臣等以为,削藩当由弱及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除周、代、湘诸王!剪其羽翼,孤立燕逆!待其势孤,再以朝廷大义名分征讨,则事半功倍!若待燕逆在京中窥得虚实,联络诸王,恐……祸起萧墙,社稷倾危!”他的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刺朱允炆心底最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