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朱允炆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闭上眼睛,祖父冰冷的遗容与眼前两位心腹大臣急切而坚定的面孔在脑海中激烈冲撞。帝国的重担、削藩的凶险、骨肉相残的忧虑……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决绝:

“朕……知道了。卿等……速拟方略!务求……稳妥!至于燕叔……”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中满是挣扎,“……他在京期间,务必……严密监视其一举动!无朕明旨,不得……不得轻举妄动!”

“臣等遵旨!”齐泰和黄子澄眼中同时爆射出精光,躬身领命,眼中燃烧着即将施展抱负的火焰。一场针对宗室藩王的巨大风暴,在这沉沉的宫禁深夜里,于年轻的皇帝和几位激进的大臣之间,悄然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京师会同馆内最深处、戒备最为森严的一处院落。

灯火通明,却并不喧闹。院子里,数十名身着便装却身形剽悍、眼神锐利的护卫如同石雕般肃立,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肃杀之气。他们显然并非普通随从,而是久经沙场的百战精兵。

正厅内,一位身着素服、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容方正,浓眉如墨,鼻梁挺拔,下颌线条刚毅有力。虽在孝期,神情哀戚,但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开合之间,顾盼自雄,一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凛冽威势不经意间便流露出来,令人不敢逼视。正是奉旨入京、叩谒大行皇帝梓宫的燕王朱棣。

他面前站着两人。一人约莫三十多岁,身形修长,面容清隽,眼神沉稳而睿智,透着一股儒雅之气,是燕王府长史葛诚。另一人则年轻些,约二十出头,身材高大健硕,面容刚毅,气质彪悍,眼神锐利如电,是朱棣麾下最年轻的得力将领,千户张玉(注:史实中张玉此时已是北平都指挥佥事,此处为小说设定)。

“殿下,”葛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忧虑,“今日登基大典,新帝……建文皇帝已受百官朝贺,改元诏书已布告天下。观其气象,朝中似已被齐泰、黄子澄等辈把持。臣听闻,他们已在密议……剪除诸藩之事,矛头恐首先指向周王、代王、湘王等殿下。”

朱棣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杯中的茶水纹丝不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雷闪电瞬息划过,随即又归于一片沉寂的幽深。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知道了。意料之中。”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听不出喜怒。

张玉年轻气盛,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声道:“王爷!朝廷这是要对诸王下手了!周王、代王皆乃殿下手足!我们岂能坐视?不如……”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芒,“……趁此机会……”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住口!”朱棣猛地抬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射向张玉。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和警告,瞬间让张玉如同被冰水浇头,满腔热血顿时冷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垂首道:“末将……一时激愤,失言了!”

朱棣的目光缓缓扫过张玉和葛诚,声音如同北地深冬的寒风,冷静得可怕:“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锦衣卫耳目遍布。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轻举妄动,只会授人以柄,加速祸端!本王此来,只为叩拜父皇梓宫,尽人子之孝。至于其他……”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奉天殿。“父皇在天有灵,自会看着这万里江山……看着他的好孙子,如何‘建文’。”

他将“建文”二字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讽和冰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摩挲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巨大而压抑的能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死死地禁锢在他沉稳如山岳的身体之内。他不再说话,整个厅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护卫们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

潜龙入京,渊深难测。他安静地蛰伏在这帝国心脏的角落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等待着那即将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而千里之外运河边那个名叫李青的铁匠,和他身后无数懵懂期盼着“与民更始”安稳日子的野槐渡村民,他们的命运,也早已无声地卷入这场由权力更迭引发的巨大漩涡之中。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只待那第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