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絮似的残花被运河上的风卷着,在窄巷土路上打着旋儿,最终淤积在泥泞的墙根水洼里,蒙上一层灰黑的尘。暑气一天比一天沉甸甸地压下来,连带着那新帝登基“缓税三月”的消息带来的短暂欢腾,也如同烈日下的水渍,迅速蒸腾不见,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愈发沉默的等待。

村东头土地庙旁的李家铁匠铺,炉火却比这天气更炽烈。风箱沉闷地嘶吼着,每一次推拉都鼓起大股暗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炉膛深处那块被烧得透亮的铁胚。汗水顺着李清贲张的肌肉沟壑往下淌,砸在滚烫的炉台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汽。他赤裸的上身,油汗和煤灰混在一起,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古铜色的浮雕,每一块腱子肉都随着铁锤的挥舞而绷紧、弹跳。

“叮——当!叮——当!”

沉重的铁锤砸在通红的铁块上,火星暴雨般向四面飞溅,照亮了他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眼帘。那眼神沉静锐利,却深不见底,仿佛所有的灼热、疲惫都沉入了幽潭。

“青哥儿!歇歇手,喝口水!”老王头提溜着一个豁口的陶罐,在门外踌躇着喊了一嗓子。他昨日才从河滩上摸了几条寸把长的小鲫鱼,巴巴地送了过来。

李清手中的重锤在半空停住了。他抬眼,隔着弥漫的热浪和飞舞的烟灰,看向门口的老王头。炉火的红光在他汗水淋漓的脸上跳跃。“王伯,”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铁匠铺特有的烟火气,“您刚叫我啥?”

老王头一愣,随即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嗨!你看我这嘴瓢的!是清哥儿!李清!俺们老辈儿都说,过了惊蛰,草木都‘清’醒了,这名字念着也亮堂!‘青’啊‘青’的,总像裹着层雾似的,闷得慌!打今儿起,就叫你李清,咱村儿的铁匠李清!”他自顾自地解释着,似乎要把这改口赋予某种乡土朴素的庆贺意味。村里人记不住皇帝的年号,却能把一个名字的发音变化记得清清楚楚,并赋予它崭新的生命。

李清扯了下嘴角,算是笑过。他放下锤子,接过陶罐,仰头灌了几口温热的凉开水。水流冲刷着喉咙里的灼热,也似乎冲淡了某种无形的束缚。李清。也好。一个全新的起点,在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里。

“缓税的恩典,到底是落了实。”老王头倚在门框上,看着李清喝水,絮叨着,“里长家的老三去县城打听回来说了,官府的差役确实没像往年一样,麦子刚灌浆就急吼吼下来催收‘青苗钱’。这口气,算是缓着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却没什么喜悦,反而蒙上一层更深的忧虑,“可街面上粮店的米价,又涨了。”

李清握着陶罐的手紧了紧。

“为啥?”

“说是……北边,不太平。”老王头压低了声音,警惕地左右看看,尽管门外只有空巷和灼目的阳光,“新皇帝派了啥‘观风使’下去,要重新清丈田亩,厘定税赋。好些大户慌了神,怕新规矩出来吃亏,拼命囤粮,米价这不就拱上去了?还有风声传,朝廷要裁撤好些卫所兵……唉,这兵荒马乱的兆头一出来,粮食可不就成了命根子?”

李清沉默地听着。炉膛里的火苗还在无声地舔舐空气。老王头口中的“不太平”,如同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刚刚泛起一丝暖气的池塘。建文皇帝的“与民更始”,在这运河边的村落里,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恩泽,而是恐慌催发的粮价飞涨。新政的利刃尚未挥向藩王,其掀起的第一缕寒风,已然开始冻结升斗小民的希望。现实如同沉重的铁锤,比挂在墙上的那把还要冰冷。

烈日当空,村中的老槐树蔫头耷脑,叶子都蜷缩着。里长顶着毒日头,步履匆匆,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盖着鲜红官印的公文。他径直冲到李家铁匠铺门口,额上的汗珠子滚进眼睛里,辣得他直眨眼。

“李清!李小子!快出来!”里长嗓门破锣似的,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摊上事体了!”

李清从炉火通红的阴影里走出来,古铜色的上身汗油油地反着光,手里还拎着那把刚淬过火、冒着丝丝白汽的柴刀。“里长叔,什么事?”

里长顾不上抹汗,抖开公文,手指点着上面墨迹淋漓的字:“县里刚下的急令!朝廷有大征调!着本县即刻赶制军械备用!限期……限期二十日!”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咱们野槐渡靠近运河,沾着皇恩,摊派了五十副精铁枪头!还有……还有三十把腰刀!”

“五十副枪头?三十把腰刀?”老王头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一听这数,脸都白了,“我的老天爷!这……这得多少铁料?二十天?就是把清哥儿累死在炉子前头,也打不完啊!”

李清没说话,眉头锁紧。兵刃。限期。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让他嗅到了极其不祥的气息。他刚要接过公文细看,一阵突兀的、带着哭腔的嚷嚷声从运河码头方向由远及近。

“让让!快让让!死人啦!河里……河里捞上死人啦!”村里负责在码头帮闲跑腿的赵小五,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色惨白,裤腿湿了大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含糊的“北边不太平”。新政的“清丈令”还没落下,藩王的船队,已经可以用如此赤裸裸的血腥方式,宣告着他们对秩序和皇命的蔑视。

李清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公文。粗黄的纸页上,“军械征调,限期二十日”几个大字,此刻看去,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浸透了运河水的寒意和血色。

应天府城,宫城之内,文华殿东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