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尚存的一丝暑气被巨大的冰鉴驱散,阁内凉意森森,却驱不散人心底的焦灼。建文皇帝朱允炆面前的御案上,堆积的奏疏换了一茬又一茬。一封来自都察院巡漕御史的八百里加急密奏,正摊开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墨色的字迹像一条条扭动的毒蛇:
“……闰五月十八,河南漕粮船队行至山东临清闸段,突遭周王府运苇船队强行抢道……周府船坚,悬‘肃静回避’牌,船丁持械呵斥官船避让……漕船避之不及,于急流处相撞,倾覆三艘……淹毙漕丁、军士计二十七人,沉没漕米四千七百余石……周王府船队扬长而去,地方官噤若寒蝉……”
“砰!”一声闷响。
朱允炆脸色铁青,瘦削的手重重拍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震得一旁的笔架哗啦作响。他胸口剧烈起伏,素白的孝服衬得他面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朕的漕船!朕的军粮!朕的兵丁!他朱橚……他怎么敢!这是要造反吗?!”
齐泰和黄子澄肃立在下首,两人眼中非但没有惊怒,反而掠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狠厉。
“陛下息怒!”齐泰声音冷硬如铁,“周王朱橚,骄横跋扈非止一日!其于开封封地,私蓄亡命,擅扩护卫,僭用龙凤器物,截留地方赋税,早有悖逆之迹!此番悍然冲击运河漕运重地,蔑视朝廷法度,戕害官兵性命,实乃图穷匕见,昭然若揭!此獠不除,朝廷威严扫地,诸藩必蜂起效尤!”
黄子澄立刻接口,语气更为急促:“陛下!此正是天赐良机!周王自蹈死地,授我口实!朝廷当速发雷霆之威!臣与齐大人商议已定,弹劾周王五大罪之奏本已备好!”他上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本预先准备好的奏疏,恭敬捧上,“其一,僭越不法,私蓄甲兵;其二,截留国税,图谋不轨;其三,交通妖人,诅咒朝廷;其四,暴虐河南,民怨沸腾;其五,戕害漕军,冲击国脉!五罪并罚,当削其王爵,废为庶人,锁拿进京问罪!此正当其时也!”
朱允炆的目光在那刺眼的五大罪状上扫过,身体微微发僵。削藩的刀,真的要见血了?第一个祭刀的,竟是自己的亲叔叔?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幼时宫廷宴会上,那个也曾给过他糖吃的胖硕身影。一股寒意夹杂着复杂的恐惧攫住了他。
“燕……燕叔在京……”他声音艰涩。
“陛下!”齐泰目光灼灼,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燕王入京,名为尽孝,实则窥伺!朝廷若对周王之事稍有迟疑软弱,燕逆必以为朝廷怯懦可欺,其不臣之心将更加炽盛!反之,若以迅雷之势拿下周王,正好敲山震虎,震慑燕逆!此乃连环之策!削藩大业,当由此始!”他再次上前一步,语气斩钉截铁,“请陛下即刻下诏,命曹国公李景隆密调精兵,持圣谕直扑开封,擒拿周王朱橚!此乃国之大事,当断则断!”
冰鉴散发的寒气似乎更重了。朱允炆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冷,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他闭上眼,祖父浑浊忧虑的眼神,周王模糊的笑脸,漕船沉没的惨状,文武百官各怀心思的目光……无数画面在脑中激烈冲撞。帝国的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密布的血丝里,终于透出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拟旨!”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着曹国公李景隆……密调虎贲卫三千……持朕手谕……即刻出京!赴开封……捉拿逆藩周王朱橚……废为庶人!押解回京!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齐泰与黄子澄同时躬身,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眼中燃起的,是狂热的火焰。
一场针对宗室藩王的血腥风暴,终于在应天府深邃的宫墙内,由这位年轻而惶恐的帝王亲手揭开了帷幕。第一道剑锋,直指开封。而这道命令传递的速度,将远比野槐渡李清手中的铁锤落下的速度更快、更致命。
夜色沉沉,如浓墨般泼洒在野槐渡上空。白日里漕船倾覆的喧嚣和恐惧,被压抑的黑暗暂时掩盖了。运河水流淌的低沉呜咽,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李家铁匠铺的炉火却未熄。风箱在黑暗中有节奏地鼓动着,炉膛里暗红的炭火映照着李清沉默的身影。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汗水在火光下如同滚动的油珠。手中铁钳牢牢夹着一块烧得白炽的铁条胚子,那是刀身。
“滋啦——!”
通红的刀胚猛地浸入旁边盛满冰冷井水的石槽中。滚烫的金属与冷水激烈交锋,爆发出刺耳尖啸和冲天而起的浓密白汽!白烟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院落,带着浓烈的铁腥味和淬火特有的气息,遮蔽了视线,吞没了李清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在浓雾与火星中轮动铁锤的、沉默而模糊的轮廓。
“铛!铛!铛!”
锤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沉重,带着一种压抑的韵律,每一次落下,都仿佛砸在人心坎上。那是在锻打刀身,也是在锻打命运。冰冷的铁砧,坚硬的锤头,炽热的炉火,刺鼻的白烟……构成一幅沉默而有力的图景。李清就在这幅图景的中心,一丝不苟,心无旁骛。他古铜色的脸庞在浓烟和火光中时隐时现,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白雾,穿透运河的暗夜,死死锁定在每一次精准的锤击落点之上。
京城那场决定开封周王命运的密谋,尚未化作撕裂夜空的闪电。而在这运河边的角落,一个被迫卷入风暴的铁匠,正用汗水、烈火和冰冷的淬炼,捶打着自己和这个时代都无法逃避的刀锋。铁砧上的火星,如同坠落的星辰,在浓稠的黑暗中,明灭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