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下来了。

不是轻柔的春雨,也不是缠绵的梅雨。是夏末的暴雨,带着憋闷了太久终于爆发的戾气,狠狠地砸向大地。豆大的雨点敲在李家铁匠铺茅草覆顶的屋檐上,发出密集而沉重的声响,如同无数只手在疯狂擂鼓。雨水汇集,沿着檐角倾泻而下,形成浑浊的水帘,将炉火红光笼罩下的院落与外面湿透的黑暗世界,粗暴地隔绝开来。

炉火依然炽烈。风箱在李清脚下沉重地嘶吼,每一次推送,都鼓荡起暗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炉膛深处那块被反复煅烧的条形铁胚。铁胚已经被锤打得有了腰刀的雏形,狭长,带着微微的弧度。李清赤裸着上身,汗水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在他虬结鼓胀的肌肉上蜿蜒流淌,汇聚到腰间的粗布裤边缘,再砸在滚烫的炉台边缘,“滋啦”一声,腾起刺鼻的白汽。煤灰被汗水黏住,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涂抹开一道道深灰的印迹,在跳跃的红光下,像是古老战场上残留的图腾。

“叮——当!叮——当!”

沉重的铁锤带着沉闷的风声,精准地砸在通红的刀坯上。火星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赤红滚烫,向四周猛烈地迸溅,在昏暗的雨幕背景中划出短暂而刺目的光痕。汗水流进李清的眼睛,带来强烈的刺痛,他用力眨了眨,眼皮沉重如闸。紧抿的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炉火灼烧过的焦灼感。那封摊在角落里木墩上的征调文书,湿漉漉地卷着边,上面“五十副精铁枪头!三十把腰刀!限期二十日!”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一次又一次烫在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上。

“清哥儿……”老王头缩在旁边一个勉强能避雨的角落,怀里抱着几块捡拾来的、还算干燥的木柴。他看着李清发红的眼珠和微微颤抖的手臂,声音哆嗦着,“这……这到底要打到啥时候?铁……铁料呢?”这才是悬在所有人头顶最大的石头。野槐渡穷得叮当响,各家各户的铁器补补凑凑,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朝廷要的这些分量。没有铁,再好的把式也打不出刀枪。里长愁得嘴角燎泡,跑断了腿,也只从村中几户勉强挤出几块废铁,杯水车薪。

李清手中的锤子没有停,只是略微放缓了节奏。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炉火中那不断变形的赤红金属轮廓。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里长……去运河边了。”话没说完,但老王头瞬间明白了。

运河边,就是漕船出事的地方。沉船的残骸,或许……能找到些能用的铁器?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搜刮,如同在废墟里刨食。老王头的脸皱成一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不忍:“那地方……刚死过人……不干净啊……再说,官家能让动?”

“不动,就等死。”李清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锤子落下,火星再次猛烈炸开,“官府?官府催命符都下来了,还在乎几块沉船铁?”他的语气里,是底层小民在绝境中挣扎时,对官府本能的不信任和冰冷的算计。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去死人堆里扒东西。

雨声越发狂暴,仿佛要将这个小小的村落彻底淹没。

应天府,宫城深处。

白日里文华殿东暖阁那场决定了一位藩王命运的风暴,此刻似乎已被深夜的寂静掩盖。然而,太后灵堂侧殿里摇曳的白烛,却映照着一张比烛光更惨白、更焦虑的面孔。

朱允炆换下了素服,穿着一身松垮的常袍,却依然显得瘦骨嶙峋。他没有睡,也无法入睡。亲手写下那道捕捉亲叔父朱橚的手谕后,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恐惧便攫住了他,比冰鉴散发出的寒意更刺骨。他在空旷的殿内来回踱步,脚步虚浮,宽大的袍袖随着急促的动作不安地摆动。每一次烛火的跳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燕叔……燕叔就在京城……”他猛地停住脚步,神经质地看向侍立在阴影里的贴身太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朱允炆此刻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联想到最可怕的后果——燕王朱棣暴起发难,在这京城之内,他这根基未稳的皇帝,拿什么抵挡?

太监深深埋下头,大气不敢出。

殿门无声地开了。齐泰与黄子澄联袂而入,两人身上还带着雨夜的湿寒气息,但神情却是昂扬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齐泰依旧腰板挺直,步伐沉稳有力,黄子澄则微微喘息,目光灼灼。

“陛下!”齐泰趋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金石般的决断,“虎贲卫三千精骑已在曹国公李景隆统领下,于半个时辰前,冒雨潜出金川门!直奔开封而去!此乃雷霆万钧之势,周王朱橚措手不及,必成阶下之囚!”他抬头,目光如电,直视皇帝惶恐不安的眼睛,“陛下此刻忧心,不在开封,而在京师!当务之急,是稳住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