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日午后,张昺登上正阳门高大的箭楼。初夏的风带着燥热拂过城头,旌旗猎猎作响。他扶着冰冷的垛口,俯瞰着这座被自己以“防病安民”之名实则严密掌控的城市。城内屋宇鳞次栉比,街道纵横,更远处是燕王府那一片沉寂的殿宇楼阁,周围被明显增多的兵营和岗哨所包围,隔绝得如同孤岛。城外,是大片的农田和通往远方的官道,此刻城门紧闭,行人稀少。一种掌控全局的踏实感刚刚升起,随即又被燕王府那片死寂和运河边捞起的铁盔幻影所冲淡。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封锁王府,控制北平,本是奉密旨削藩、最终解决燕王威胁的第一步。然而,朱棣那诡异的“恶疾”和暴卒的卫士,却像一团驱之不散的阴云,让这看似顺利的部署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和巨大的变数。他甚至不敢深想,如果那真是疫病,并且已经……扩散开来……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几乎同时,谢贵正在城西的广安门校场检阅一支刚调入城的卫所兵。看着士兵们操演还算齐整的阵型,听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紧绷的神经才略感一丝“力量在手”的安慰。然而,当他策马经过靠近燕王府西墙的一处街巷时,刻意勒马停下,望向那堵高耸森严的王府围墙。围墙内一片死寂,连鸟雀声都听不到。围墙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披坚执锐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围墙的每一个角落。谢贵的目光鹰隼般扫过那些士兵的脸庞,确认着他们的警惕性。他心中冷笑:朱棣,任你装神弄鬼,如今已成瓮中之鳖!这北平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已在我朝廷大军的掌控之下!你那点王府亲兵,困在笼中,又能翻起什么浪花?那“恶疾”……最好是真,让你无声无息地病死在这高墙之内,倒也省却了许多麻烦!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佩刀,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

就在张昺、谢贵紧锣密鼓地编织北平城的控制罗网,并将燕王府视为死地囚笼之时,王府深处,奉天殿(承运殿)西侧那间发生过惊魂一幕的书斋,气氛却截然不同。

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遮挡了大部分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但这药味之下,却不再有濒死的绝望气息。

燕王朱棣身着常服,腰背挺直如松柏,端坐在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中。脸上的刻意蜡黄犹在,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锐利如电,哪有半分病弱之态?他看着眼前巨大的北平城沙盘模型,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九门位置、主要军营、粮仓武库以及三司衙署。沙盘周围,站着道衍和尚、王府护卫指挥使丘福、长史葛诚(朱棣的心腹)等寥寥数位核心心腹。

一个身着王府低级仆役服饰、但眼神精悍的汉子,正单膝跪地,低声而清晰地汇报:

“禀王爷,布政使司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已于昨日完成对全城九门、武备库、粮仓及军营的全面布控。主要变更如下:”

“九门守军翻倍,新增兵力皆由都司直辖卫所抽调。守门军官虽未撤换,但新增监军官数人,皆持谢贵手令,有临机决断之权。”

“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堆积如山,大型守城器械均已就位。昼夜盘查极严,出入需布政司路引。”

“戌时宵禁,巡城兵马司巡逻密度增加三倍。”

“神策卫驻地旁增设一营谢贵亲兵,互为犄角,实为监视。”

“各库守卫三倍于前,内外双岗,二司联合签押方能开启。”

 “都司通令全军,严禁串联,点卯听令。”

仆役汇报完毕,垂首肃立。堂内一片寂静,只有角落铜壶滴漏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

朱棣面无表情,目光缓缓扫过沙盘上那些代表朝廷力量的红旗。许久,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充满嘲讽的弧度。

“哼,张昺、谢贵,倒也勤勉。这北平城,被他们箍得像个铁桶。”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戏谑,“只可惜,这桶,从里面打破,比从外面砸碎,容易得多。”

道衍捻动着佛珠,脸上古井无波,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王爷明鉴。张昺所为,看似严防死守,实则作茧自缚。增兵九门,兵力分散;调其亲信监军,弱化原军官之权,反易生龃龉;宵禁巡城,徒耗兵力,使军士疲惫;严控粮仓武库,更将城中军民之心,推向惶恐不安之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沙盘上燕王府的位置,以及象征王府力量的几面细小蓝旗上(代表王府内部的忠诚力量):“尤其,其重兵封锁王府,隔绝内外。看似将我方困死,实则……”道衍抬起眼皮,眼底深处精光一闪:“……恰恰给了我们最好的伪装。王府之内,得以从容布置;王府之外,任何靠近此‘疫区’的朝廷兵将,皆自危而不敢深究。此乃‘藏兵于瘟’,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