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夏,北平,燕王府邸。

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着北平城。白日里蒸腾的热气,到了此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滞成一种闷热潮湿的粘稠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远处天际,隐隐滚动着沉闷的雷声,像蛰伏巨兽压抑的咆哮,预示着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倾泻。

偌大的燕王府,灯火零星,大多数区域都隐没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肃穆,甚至带着一丝压抑的死寂。白日里巍峨的殿宇飞檐,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勾勒出模糊而沉重的轮廓,仿佛隐藏着无尽的心事。唯有王府深处,靠近朱棣日常起居的“存心殿”后的一处幽静独立小院——听雨轩,此刻还透出微弱却稳定的烛光。窗户上糊着厚厚的桑皮纸,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也隔绝了声音,将这小轩变成了风暴中心唯一的孤岛。

轩内,烛火跳跃,光影在古朴的紫檀木家具和墙上的舆图上摇曳不定。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紧张气氛,以及挥之不去的香炉中龙涎香的馥郁。燕王朱棣,身着深青色常服,未戴冠冕,负手立于巨大的北境边防舆图前。他已过不惑之年,身材依旧挺拔如松,多年的戎马生涯和藩王威仪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此刻,他眉头紧锁,原本锐利如鹰隼的双眸紧盯着地图上“金陵”所在的位置,眼神深处翻滚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深深的疑虑,有被压抑的愤怒,还有一种如芒在背的不安。

建文帝朱允炆登基不到一年,一道道削藩的诏令便如同冰冷的钢针,接连刺向手握重兵的藩王叔叔们。周王朱橚已被废为庶人,岷王朱楩、湘王朱柏或被囚禁,或不堪受辱举家自焚……削藩的屠刀,已然悬在了他燕王朱棣的头顶。最新的密报显示,朝廷已派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为都指挥使,名义上辅助北平防务,实则行监视、钳制之实。更令朱棣感到彻骨寒意的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将领之一,北平都指挥使司佥事卜万,已被朝廷秘密收买,背叛的阴影已经笼罩在燕藩最重要的武力基石之上。

“削藩?削藩!”朱棣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先帝分封诸王,屏藩皇室,拱卫边疆,本是固国之本。允炆小儿,听信方孝孺、齐泰、黄子澄这些腐儒谗言,行此骨肉相残、自毁长城之举!周王兄何其无辜?湘王弟何等刚烈!难道下一个,就轮到孤了吗?!”他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北平”的位置,力道之大,让沉重的木架都发出了一声呻吟。

侍立在一旁的贴身太监总管郑和,身形魁梧,虽为宦官却带着几分武将的沉稳,他微微躬身,低声道:“王爷息怒。朝廷步步紧逼,卜万暗通款曲,北平城已被渗透如筛。此刻生气无益,当务之急,是议定应对之策。”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递着忧虑和警醒。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目光扫过屋内侍立的几名心腹亲卫和郑和。“郑和,去请几位先生来。要快,要隐秘。”

“喏!”郑和领命,脚步无声地迅速退了出去,身影融入黑夜。

约莫一盏茶功夫,轩外传来极轻微、几乎被雨前风声掩盖的脚步声。郑和引领着三个人,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着黑色的僧袍,身形瘦长,面容清癯,年纪与朱棣相仿,正是那位名震天下却又神秘莫测的“黑衣宰相”——道衍和尚,姚广孝。他的眼神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看透世事却又隐含激愤的奇特笑意。紧随其后的是身材不高、面容敦厚、眼神却极为精明的袁珙,他善相术,心思缜密。最后一人,则是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文士,气质沉稳内敛,正是足智多谋的金忠。

“臣等参见王爷。”三人躬身行礼。

“免礼。”朱棣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扫过三人,“深夜相召,事态紧急,无须虚礼。坐下说话。”他指了指舆图前几张铺着锦垫的太师椅。

众人依言坐下,姚广孝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朱棣砸在舆图上的拳头位置,以及他眉宇间尚未散尽的戾气上,嘴角那丝奇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道衍,袁先生,金先生,”朱棣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凝重,“朝廷削藩之势已成,屠刀寒光已抵孤喉。卜万叛变,张昺、谢贵、张信等人虎视眈眈。允炆小儿与其身边那些书生,是铁了心要置孤于死地。北平城,已成瓮城,孤这燕王府,便是瓮中之鳖。你们说,孤该如何自处?是做那引颈待戮的羔羊,还是……”他没有说完,但眼中骤然迸射出的一道凌厉寒光,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幽暗的轩内,也映照出他内心那最决绝、也是最危险的念头。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哔剥作响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闷雷滚动声。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