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姚广孝捻动着手中的一串乌黑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王爷垂询,贫僧直言。引颈待戮?非英雄所为,亦非王爷之志!王爷乃太祖高皇帝第四子,雄才大略,英武不凡,坐拥北疆,控弦数十万,威震朔漠,令鞑虏胆寒。岂能坐视宵小之辈乱祖宗法度,害皇家骨肉,断大明根基?”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直视朱棣:“观今日之局,王爷以为,朝廷削藩,真只为削藩乎?非也!此为‘削藩’其名,‘削王’其实!其所惧者,非诸王之权,乃王爷您一人之威!允炆年幼,无识人之明,无驭人之能,更无定国之略。其身边方、黄之辈,皆是纸上谈兵、迂阔误国之辈!彼等视王爷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王爷若束手,则不仅自身难保,王妃世子,王府上下,乃至这追随王爷多年的北疆军民,皆难逃池鱼之殃!昔日湘王举火焚宫,何等惨烈?王爷难道要步其后尘,让这燕王府也付之一炬吗?”

姚广孝的话语,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朱棣心中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不甘彻底撕开、点燃。朱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姚广孝继续道:“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廷以奸臣之名构陷诸王,王爷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明祖训》有言:‘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此乃太祖钦定,赋予藩王‘清君侧’之大义名分!”

“清君侧?”朱棣眼中精光爆闪,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正是!”姚广孝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煽动性,“方孝孺、齐泰、黄子澄,此三人名为辅政,实为奸佞!蒙蔽圣聪,挟持幼主,离间皇室骨肉,祸乱朝纲,动摇国本!王爷身为太祖亲子,大明柱石,值此社稷危殆之际,岂能坐视?当奉天靖难,起兵南下,诛此三奸,以清君侧,以安社稷!此乃顺天应人,名正言顺!”

“奉天靖难?清君侧?”朱棣喃喃重复,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个名字,这个口号,像一团烈火,瞬间点燃了他胸中沉寂已久的野心和磅礴斗志。这条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但姚广孝的话,确确实实点出了唯一可能存在的“大义”所在!这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更是通向至高权力巅峰的唯一路径!他看向姚广孝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光芒——有震撼,有认同,更有一种遇到真正知音、洞悉自己心底最深欲望的悸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炽热的煽动所裹挟。一直沉默的金忠,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地开口了:“王爷,道衍大师之言,固然慷慨激昂,切中要害。‘清君侧’之名,亦不失为冠冕堂皇之口号。然则……”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一盆冷水,试图浇灭那刚刚燃起的烈火:“起兵靖难,谈何容易?此乃惊天动地、动摇国本之大逆!其一,名分虽借太祖祖训,然允炆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天下共主。王爷以藩王之身,起兵对抗朝廷,在天下绝大多数官员、士绅、百姓眼中,终究是以臣叛君,是为‘反’。人心向背,乃成败之基。此‘反’名一生,王爷恐失道寡助!”

金忠的目光扫过朱棣和姚广孝,继续冷静分析:“其二,实力悬殊。王爷坐拥三护卫,精兵悍将,确实天下精锐。然朝廷坐拥全国之力,兵多将广,粮秣充足。仅以北平一隅之地,对抗整个大明江山?王爷,此非争一地之胜负,乃是以一隅敌全国!燕军再强,能强过全国的兵马钱粮吗?一旦战事迁延,旷日持久,北地贫瘠,支撑大军日久耗费,何其艰难?届时,胜负之数,尚未可知。”

“其三,”金忠的声音越发沉重,“卜万之叛,犹在眼前。张昺、谢贵、张信已如利剑悬顶。北平城内外,朝廷耳目密布。王爷一旦有所异动,朝廷顷刻间便能调集重兵围困北平。王爷仓促之间,能否迅速控制全城,解除朝廷爪牙?若第一步棋便走不稳,被朝廷扼杀于萌芽之中,则万事皆休!此非危言耸听,实乃悬于头顶之利刃!”

金忠的分析,条理清晰,句句直指要害,将起兵靖难所面临的巨大现实困难赤裸裸地摆在朱棣面前。那刚刚被点燃的火焰,似乎被这现实的寒风吹得摇摆不定。朱棣脸上的激奋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和凝重。是啊,名分、实力、时机,三者缺一不可!金忠的顾虑,正是他最深层、最现实的担忧。他看向金忠的眼神,充满了对其冷静和务实判断的欣赏。

袁珙适时地开口,他的声音平和,带着几分相士特有的玄妙感,巧妙地调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王爷,金先生所言甚是,起兵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务必慎之又慎,谋定而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