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建文四年,夏,五月末。护驾李村。

运河的水位在连日的闷热后,悄然上涨了几分。往年此时,水波该是清亮欢腾的,载着南来北往的漕船,帆影点点,热闹非凡。可眼下,宽阔的河面上却少见大船踪影,偶有几条小舢板贴着岸边匆匆划过,橹声也显得格外谨慎沉闷。两岸杨柳的浓荫深处,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不知疲倦的鸣蝉在枝头焦躁地嘶鸣,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人心上,凭空添了许多莫名的烦乱与不安。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蒸腾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紧张,沉沉地压在村庄上方。

更深露重,村中心那座最显赫的青砖黛瓦院落——李氏族长李崇德的宅邸,早已大门紧闭。唯有后院深处一间隐蔽的书房窗户,被厚重的粗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丝烛火的光亮也透不出来。屋内,一盏陶豆灯的火苗在灯油里轻轻跳跃,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围坐在一张老旧榆木方桌旁的几张面孔。空气凝滞,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气味和浓重的汗咸。

族长李崇德坐在主位,显得尤为醒目。他年过五旬,身形精瘦却骨架宽大,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褂裹在身上,此刻已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嶙峋的肩背上。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平日里透着庄稼人敦厚与族老威严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却焦灼锐利如淬火的刀子,紧紧盯着桌上摊开的一张揉得发皱的纸。那是傍晚时分,一头瘸腿老骡子驮着一个自称行脚商贩的人悄悄送来的。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燕师渡江已迫瓜洲,金陵城下指日可待。彼时乾坤倾覆只在旦夕。念旧谊,举义旗,接应王师,功莫大焉。临清卫赵佥事,已明此心,暗中策应,粮秣、通道可赖其力。唯盼李家坞堡早定心志,举火为号,共襄靖难大业!此为千载之机,万勿迟疑!——旧识顿首”

纸的最下方,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简易的燕形图纹,墨迹尚未干透。

“咕咚!”一声异响打破了死寂。是坐在李崇德下首的李茂财发出的。这个管理着李家大半田庄和佃户、一向精明算计的汉子,此刻脸色煞白,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一颗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像被抽去了骨头,肥胖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从那张矮凳上滑下去,手死死抓住桌沿才稳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带着颤音的字:“燕…燕王…真…真要过江…打…打进京城了?这…这可是…诛九族的买卖啊!族长,咱…咱能信吗?这…这赵佥事…”

“闭嘴!”坐在李茂财对面的李永刚猛地低吼一声,打断了这不成调的惊恐。他正是李崇德的长子,护驾李村武备教头,也是村里年轻后生心中的主心骨。他三十出头,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把粗布短衫撑得鼓胀,方正的国字脸上,浓眉紧锁,眼神却锐利如鹰,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股被压抑太久、即将喷薄而出的戾气。“茂财叔,你怕了?这些年朝廷那些狗官、那些卫所军丁是怎么盘剥我们的?苛捐杂税年年加码,征粮征丁如狼似虎!去年修堤,硬说我们供奉河神不力,拉走了多少壮丁?又塞了多少银子才把人赎回来?还有那个该死的巡检司,找茬收了咱们多少次‘平安钱’?家里但凡有点余粮余财,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这日子,跟把头拴在朝廷裤腰带上等死,有什么两样?!”

李永刚的话像滚热的烙铁,烫掉了李茂财苍白的怯懦,也点燃了桌边另外几人眼中压抑已久的怒火。管着祠堂祭祀的老学究李守诚,一直沉默着,此刻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浑浊的老眼透过豆灯昏黄的光,望向虚空深处,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永刚说得在理啊…崇德大哥。我们李家祖上,也是跟着太祖皇帝鞍前马后,流过血、立过功的。当年太祖爷感念我们祖上在陈友谅大军追袭下舍命护驾之功,才钦赐了这个‘护驾李’的村名,许我们在此运河要津之地扎根繁衍…可如今呢?”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击着桌面,“朝廷刻薄寡恩,视我等如草芥!这‘护驾李’三个字,如今听着,倒像是朝廷刻在我们脸上的耻辱印记!与其窝窝囊囊地等着被别人当成猪羊宰割,不如…不如…”

这位平日里最重祖宗礼法、开口闭口“仁义道德”的老人,此刻“造反”两个字在嘴边滚了几滚,终究没敢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分量。他浑浊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

那是李家坞堡的“哑巴”铁匠,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姓张。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在昏暗中更显狰狞,一双眼睛却雪亮如寒星,始终盯着桌上那张信纸,尤其是那个潦草的燕形图案。他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变形的手,下意识地在膝盖上反复搓揉着,仿佛掌心正握着一块无形的、急需被他锻打塑形的炽热铁胚。他喉咙里发出两声短促而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猛地伸出两根手指,指向窗外村东头铁匠铺的方向,又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崇德,无声地传递着一种铁与血的决心——家伙事儿,他能打!他时时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