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李崇德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扫过桌边每一张被灯火映照得明暗不定、神情各异的脸庞——茂财的惊恐未褪,永刚的激愤如火,守诚的沉痛决绝,哑巴铁匠无声的刚硬…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张薄薄的信纸,落在那歪扭却重逾千钧的燕形印记上。窗外,运河无声流淌,浓重的夜色包裹着这个小村,也包裹着整个摇摇欲坠的乾坤。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夜色和巨大的风险尽数吸纳入腹。那口浊气吐出时,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沉重:

“干了!”

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磨盘,重重砸在寂静的书房里,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守诚老弟,”李崇德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你是族里识文断字、最懂礼法规矩的人。咱们这旗号,不能是土匪山贼的乌合之众,得有个名堂,立得住!‘勤王靖难’,这是燕王殿下打出的旗号,咱们就用这个!你连夜起草一份檄文,”他手指点着信纸,“就照这个意思写,但要写得慷慨激昂些,就说朝廷奸佞当道,苛政虐民,燕王殿下奉太祖遗训,起兵靖难,我等运河护驾李家旧部之后,感念太祖恩德,不忍社稷倾颓,响应王师,矢志勤王!明白吗?要写得让天下人觉得我们是‘义’字当头!檄文底稿,只你我知道,待起事那日才宣告!”

“好!”李守诚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发出精光,用力点头,“这事关我李家名节道义,老朽定当竭尽心力!必让它字字如刀,句句泣血,让天下人看清我们为何不得不反!”他立刻起身,找出笔墨纸砚,借着豆灯微弱的光,伏在桌角,开始凝神构思,笔尖在粗糙的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茂财!”李崇德转向依旧面无人色的李茂财,眼神锐利如电,“别缩着了!打起精神!你是管粮秣、管账房的!眼下最紧要两桩事:第一,立刻清点族中所有能动用的存粮、盐巴、油料!包括公仓里的、各房头私仓里的,一粒米都不能漏!按最坏的打算准备,够我们坞堡里的壮丁和家眷支撑两个月!第二,立刻拿出所有能调动的现钱和值钱易带的东西,金银铜钱最好,布匹、药材、皮货也行!明天天不亮,你亲自带两个绝对可靠的、嘴严的伙计,扮作粮商,走小路去临清城!按信上说的,找卫所的赵佥事!他不是暗中策应吗?你带上我的手书和陈年高粱酒作为信物,求他以市价或稍高些的价,给我们换回铁料!越多越好!还有,打听清楚他允诺的漕运通道,问明白接应暗号、时间和地点!此事性命攸关,只许成功,不许有丝毫闪失!听清楚了?”

李茂财被族长凌厉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语气逼得浑身一抖,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眼神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咬着牙道:“族长放心!豁出这张胖脸和这条命去,我也把铁料和通道给咱弄回来!家里一粒粮食、一个铜板,我都会算得清清楚楚!”他立刻转身,从书架上翻出账本和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肥胖的身体此刻竟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干练。

“永刚!”李崇德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带着无比的凝重,“你的担子最重!武备!村子外围的明哨暗哨,立刻给我重新布防!加双岗,特别是靠近官道和运河的隘口!所有进村的外人,不管生熟面孔,一律盘查清楚!给我盯紧了巡检司那帮混蛋的动静!另外,”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杀气,“秘密召集族中所有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后生!要绝对的忠心可靠,家里没有拖累、敢豁出命去的!分批通知,就说…就说北边闹流寇,族长担忧,要大家加强操练,护村保家!把人拉到祠堂后面的树林里,避开耳目,加紧操练长矛、棍棒、简单的队列进退!记住,现在绝不能动刀枪,以免走漏风声!但气势要给我练出来!要让他们心里有股子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哑巴铁匠,“哑巴叔那边,铁料一到,你得全力配合!秘密打造趁手的家伙!朴刀、矛头、枪尖、箭镞…不求精美,但求结实锋利!淬火要足!工具不够,拆了旧农具也要顶上!所有打造好的兵刃,淬好后立刻用油布裹好,埋进指定地点,绝不能露白!明白吗?”

“明白!爹!”李永刚霍然起身,胸膛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火焰,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村里的岗哨,今晚我就重新布置!后生们,我这就去摸底,天亮前第一批就能拉到林子里开练!哑巴叔,铁料一到,我的徒弟们全听您调遣!人手不够,我亲自给您拉风箱、抡大锤!保证让兄弟们到时候手里都有硬家伙!”他用力锤了一下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崇德的目光最后落在哑巴铁匠身上,无需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哑巴铁匠那张疤痕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沉默地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无声地消失在书房后门,径直走向村东头那座在夜色中沉寂的铁匠铺方向。很快,那个方向隐约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物件碰撞挪动的窸窣声。

书房内的空气,像一张被无形的巨手不断绞紧的弓弦,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豆灯的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将伏案疾书的李守诚花白的头颅、李茂财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和李永刚坚毅如铁的侧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窗外,运河的呜咽隐隐传来,仿佛与这暗室中无声的风暴应和着。

时间在高度紧张和隐秘的筹备中,如细沙般悄然流逝了十余日。运河的水愈发浑浊汹涌,夏日的闷热到了极致,天际线总堆积着厚重低垂的、饱含湿气的铅灰色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