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城里,李茂财不负所托。靠着那张圆滑世故的胖脸、李崇德的手书、几坛上好的陈年高粱酒,更重要的是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和赵佥事内心对“从龙之功”的渴望,他奇迹般地从临清卫军的眼皮底下,以“修缮河工器械”为名,分批运回了几大车沉甸甸的生铁块、熟铁条以及少量珍贵的精铁料。这些冰冷的金属被迅速而隐秘地分散转运,最终悄然堆积在村东头哑巴铁匠那座看似破败的铺子深处。那铺子里常年灼热的炉膛,从那一夜起,便再未真正冷却过。
哑巴铁匠铺成了整个护驾李村最隐秘也最灼热的中心。白天,铺门紧闭,挂着“炉灶待修”的木牌。只有到了深夜,当整个村庄陷入死寂,连看家的狗都懒得吠叫时,这铺子才隐隐传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声响。炉火不再是用来打制锄头镰刀的温吞,而是被彻底催发到极致,鼓风箱被拉得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呼啦——呼啦——”声。炽白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炉膛,将投进去的生铁块熔化成刺眼灼目的橘红铁水。火光透过刻意加厚遮挡的门窗缝隙,在地面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影子。
李永刚挑选出来的十几个膀大腰圆、心性沉稳、口风极严的后生,成了哑巴铁匠铺的“夜班学徒”。他们分成两班,挥汗如雨。挥动锻锤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每一次沉重的锤击落下,砸在烧红的铁料上,都迸溅出大蓬灼热的火星,发出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铛!铛!”之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出很远,又被刻意压低。拉风箱的,赤裸着上身,脊背上滚动着油亮的汗珠,拼尽全力拉动巨大的风箱杆,为炉火提供源源不断的狂风。
哑巴铁匠,这座黑暗熔炉的核心,沉默得像一块铁。他佝偻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如同鬼魅,动作却精准得可怕。他那双布满厚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时而是最精密的卡尺,感知着铁料的温度与塑性;时而又化作最狂暴的力量,操持着沉重的大锤,对关键部位进行定型锤炼;时而又是最灵巧的绣花针,用小巧的工具在烧红的矛头上刻出浅浅的血槽。汗水顺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流下,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嗤啦”一声化为白烟。他的眼神,始终专注如鹰隼,紧盯着每一次捶打的落点,每一次淬火时铁器入水激起的白雾和嘶鸣。锻造好的矛头、枪尖、朴刀片……在冷却水的淬炼后,呈现出冰冷的幽蓝或暗青色泽,刃口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永刚的身影则如幽灵般穿梭于村落各处。白天,他在祠堂后的密林深处,带领着几十名分批召集来的青壮后生,演练着最基础的队列、步伐、突刺格挡。用的依旧是削尖涂黑的木棍、用布包裹着石块的“石锤”。他眼神严厉,声音低沉而急促:“记住!步要稳!腰要沉!刺要狠!退要快!这不是耍把式!是保命!是护住你身后的爹娘婆姨娃儿!都给我绷紧了!”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粗布衣裳,沉重的喘息在林间回荡。
到了夜晚,他又化身最警惕的哨兵首领。村子的外围,明哨、暗哨的位置被他精心调整、加密。通往临清的官道岔口、运河码头附近、甚至巡检司衙门方向可能窥探过来的视线死角,都布下了眼睛。他亲自带着几个最信任的兄弟,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巡逻,检查每一处岗哨。马蹄声、车轮声、甚至远处异常的犬吠,都会引起他瞬间的警觉。他腰间,那柄平日里挂在墙上装饰的、几乎从未真正开刃的祖传佩刀,如今已被哑巴铁匠重新打磨得寒光四射,刀柄缠绕的麻绳也被汗水浸得发黑油亮。
李守诚的书房则成了另一个“战场”。他枯瘦的身影一连数日伏在案头,豆灯常常亮到五更。废弃的稿纸堆了一地,上面涂满了反复斟酌、修改的字句。终于,一篇耗费心血的《护驾李村勤王靖难檄文》草稿在他笔下完成。
哑巴铁匠铺的炉火,仿佛成了护驾李村不安脉搏的具象。那低沉而有节奏的“铛!铛!”锻打声,穿透刻意加厚的墙壁和紧闭的门窗,在寂静的子夜时分,如同大地沉闷的心跳,敲打着每一个装睡或无法入眠的村民。空气里的铁腥味和灼热感,混杂着夏日河泥蒸腾的土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白天,村子表面依然是那个沉寂、被运河遗忘的角落,男人们扛着农具下地,女人们河边浣衣,孩童追逐打闹。但一种无形的、粘稠的紧张感,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邻里间的闲话少了,目光相遇时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警惕和探究;连最迟钝的老人,也隐约察觉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守诚的书房,成了檄文的熔炉。案头豆灯熬干了又添,烛泪堆积如山。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一遍遍推敲着每一个字眼。将“造反”包装成“勤王靖难”,字字句句都需引经据典,既要抨击建文朝廷的“奸佞”、“苛政”,更要突出太祖恩德与燕王朱棣起兵的“正统性”和“正义性”。每每写到关键处,这位一生信奉忠君礼法的老儒生,额头便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握着的不是笔,而是烧红的烙铁。他反复咀嚼着信笺上那句“念旧谊,举义旗,接应王师,功莫大焉”,这“旧谊”如同迷雾,笼罩着李家的过去,也牵引着他们走向生死未卜的未来。最终,一篇文辞犀利、悲愤交加的檄文在他笔下艰难诞生。字里行间,皆是李家先祖“护驾”之功、后世子孙饱受盘剥之苦的血泪控诉,最终归结于顺应天命、响应燕王殿下靖难讨逆、重整乾坤的“大义”。他反复誊抄三份,将最工整的一份郑重交给李崇德,另外两份则用油布仔细包裹,藏于祠堂祖宗牌位下的暗格和自家灶膛深处的冷灰里。看着族长接过那份滚烫的文字,李守诚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名节…道义…祖宗啊…莫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