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滹沱河水，裹挟着塞外早寒的森冷与黄土的浑浊，呜咽着向东奔涌。两岸衰草连绵，枯黄中凝结着惨白的霜花，随着凛冽的朔风起伏不定，如同大地冻结的叹息。河岸两侧，燕军墨黑的旌旗与朝廷军猩红的战帜，迎风怒卷，猎猎作响，宛如两片沉沉欲坠、边缘摩擦迸溅着无形火星的巨大铁云，笼罩着肃杀沉寂的旷野。

燕王朱棣勒马峙立在北岸一处高坡之上，冰冷的玄甲在云层后偶尔泄露出的惨淡日色下，泛起幽暗的光泽。他目光如鹰隼，越过宽阔浑浊的河面，投向对岸连绵十数里、壁垒森严的营垒。那里，老将耿炳文的帅旗高高飘扬在真定府城巍峨的城楼前。十万朝廷精锐，依仗坚城深壕，辅以滹沱天险，便将燕军南下的咽喉死死扼住。

“耿老将军素以善守名震天下，”朱棣的声音沉凝如水，听不出丝毫波澜，手中的马鞭却如铁铸般稳稳指向那片森严壁垒，“此番以滹沱河为天然屏障，构筑硬寨，深掘沟壕，步步为营，意在逼迫我军弃奇谋而强攻坚垒，消耗我锐气。用心不可谓不深。”他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锐光一闪，“然其大军初至，各部协调未稳，尤其右翼倚靠玉皇庙山林之处，军阵衔接松散，巡哨稀疏，破绽已显……此，岂不是上天予我辈之良机？”

侍立两侧的心腹骁将张玉、朱能，目光如电，瞬间交汇。跟随燕王自北平起兵以来，他们早已习惯了殿下在绝境中寻觅生路的眼光。此刻，无需多言，一股灼热的战意已从彼此眼底无声燃起，直透胸臆。他们熟悉这平静语调下蕴含的决心，那是奇兵突袭、险中求胜的信号。

夜幕沉沉，如冰冷的铁幕般笼罩了奔腾呜咽的滹沱河。白日里猎猎作响的旌旗，此刻也仿佛凝固在刺骨的寒气之中。燕军主帅大帐内，烛火通明，人影幢幢，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

朱棣立于沙盘前，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不定。他手中一根细长的木杆，精准地指向真定府西北方向的玉皇庙区域。“耿炳文在此处布下重兵，倚靠山势，构筑连营，其意昭然若揭——阻我大军迂回侧翼，迫我与其在河岸正面消耗。”他手指移动，点在玉皇庙后方一片模糊地带，“然其或有所疏忽，抑或根本不知，此庙后山藏有一条天然洞窟，当地人唤作‘千人洞’，曲折幽深，其内竟有岔道，蜿蜒直通山腹，出口隐于敌营后方不远处的乱石坡下。若遣精兵锐卒，悄然潜行，可绕过其层层设防！”

张玉闻言，抚掌而笑，虎目生光：“殿下明鉴万里！此洞若能通行，实乃奇兵天降！末将不才，愿亲率五百敢死之士，趁今夜浓黑，潜行凿通洞内阻塞，出其不意，直捣敌后。焚其辎重粮秣，使其军心大乱，首尾难顾！此功唾手可得！”

朱能却眉头紧锁，沉稳地摇了摇头：“张将军勇锐过人，然耿炳文用兵，素来谨慎如老龟缩甲。玉皇庙乃其侧翼要冲，地势险要，岂能不设伏兵，静待擅入者？如此径直而去，恐正中其瓮中捉鳖之计。”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点在沙盘上真定府东南方向的溪峡谷入口。“末将以为，当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可先遣一支轻锐，多举旌旗，擂鼓造势，佯攻其左翼河防薄弱之处，诱其分兵。待其军中调动，视线被吸引，我精锐主力则自东南方这条隐秘的溪峡谷快速突进！此峡虽狭，然可避敌耳目，若能一举突出，则可直插真定府城之下！撼其根本！”

二人争论未休，各自据理力争，帐内气氛凝重而热烈。忽听帐外亲卫高声禀报：“王爷！朝廷军大营遣使送来战书！”

帐帘一掀，使者昂然而入，呈上密封的竹筒。朱棣拆开，目光扫过那张言辞倨傲的战书，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老将军等不及了？欲以堂堂战阵之威，逼我正面对决，以静制动？好……”他猛地将战书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目光如寒星般扫过张玉、朱能，“既如此，本王便遂其愿，更要乱中取胜！”他倏然站起，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张玉，即刻挑选五百精壮悍卒，携带引火之物、短兵轻甲，今夜务必探明千人洞路径，若可行，后日决战黎明前潜至敌后，举火焚营乱其阵脚！朱能，率本部所有轻骑，多携旌旗号角，明日午后大张旗鼓，沿滹沱河下游佯动，白日里虚张声势，入夜则潜行至其左翼，制造大军集结之假象，务必令耿炳文疑神疑鬼，分兵顾盼！本王亲统中军主力，列阵于北岸高坡之下，三路齐发，看他十万大军，何以处处兼顾！”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粘稠，仿佛凝固的墨汁。决战之日，滹沱河上更是升腾起一片阴冷潮湿的浓雾，白茫茫铺天盖地，将两岸对峙的数十万大军无声地吞噬。视野所及，不过数尺，旗帜模糊，人影憧憧，唯闻战马压抑的喷鼻声和铁甲冰冷的摩擦声。

“呜——呜呜——”

低沉苍凉的号角声撕破粘稠的雾气，如同巨兽发出的第一声咆哮。紧接着，战鼓擂动！咚！咚！咚！一声声，沉重而狂暴，仿佛大地的心脏在剧烈搏动，震得河岸的霜草瑟瑟发抖。

燕军依计而动！张玉所部五百悍卒，经过一夜艰难潜行，如五百把淬火的尖刀，借助浓雾的完美掩护，悄无声息地从玉皇庙后山乱石嶙峋的千人洞出口悄然爬出，以惊人的速度和悍勇，一头狠狠凿进了朝廷军右翼大营的肋部！

“杀！”

“放火！烧光！”

暴烈的吼声骤然炸响！燕军锐卒如同虎入羊群，悍不畏死地挥舞着雪亮的短刃，凶狠劈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