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火把被奋力掷向堆叠的粮车、草垛、营帐!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头与篷布,黑烟滚滚,瞬间弥漫开来。原本沉寂的右翼大营顿时鬼哭狼嚎,人仰马翻!无数士兵衣衫不整地从着火的营帐中狼狈逃出,惊惶失措地撞在一起。

几乎同时,朱能的数千轻骑在浓雾的东南侧发出了震天的呐喊!他们沿着河岸策马奔腾,来回穿梭,骑士们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旌旗,号角声尖锐急促,马蹄激起漫天尘烟,在浓雾中搅出一片翻腾的混沌,声势浩大,仿佛数万铁骑正欲发动雷霆一击!

“报——!”凄厉的喊声冲进耿炳文的中军帅帐,“右翼玉皇庙大营遭燕贼突袭!火势冲天!左翼……左翼河滩亦发现大批燕军骑兵集结,尘烟蔽空,鼓噪不休!”

耿炳文面色铁青,猛地推开身前的案几。他能听到右翼方向隐约传来的厮杀声与火焰爆燃的噼啪声,更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的东南方向密集马蹄敲击地面的震颤。“朱棣小儿!竟敢如此狡诈!”他眼中惊怒交加,稍一权衡,右翼火起,威胁迫在眉睫,左翼虽有动静,但隔着浓雾看不真切。“传令!右翼各营稳住阵脚!中军右卫速速驰援玉皇庙!左翼各部加强警戒,严防敌军涉渡!”

朝廷军右翼营地的烈焰尚未扑灭,浓烟混杂着雾气遮蔽了半边天空。朱棣立于中军高坡之上,将朝廷军仓惶调动兵马的混乱景象尽收眼底。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烟雾弥漫的对岸,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

“击鼓!全军——进击!”

“咚!咚!咚!咚!咚!”

比先前急促十倍、狂暴十倍的战鼓声如同滚雷般连绵炸开!早已蓄势待发的燕军中军主力,在撼天动地的鼓点催动下,如同压抑已久的黑色怒潮,轰然决堤!无数面黑色旌旗在雾霭烟尘中翻涌前进,刀枪如林,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冲在最前方的,正是朱棣麾下最为悍勇、历经白沟河血战洗礼的数千老卒!他们嘶吼着,眼中布满血丝,以决死的姿态,狠狠撞上了因分兵而略显单薄的朝廷军中央防线!

“顶住!顶住!”朝廷军将校声嘶力竭地吼叫。

锋刃无情地切入骨肉,沉闷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取代了鼓角嘶鸣,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浓雾仿佛被血气和杀气染成了淡淡的猩红。

然而,朝廷军兵力终究远超燕军。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烟雾,洒在尸骸狼藉的河滩上。最初的凶猛冲击被朝廷军庞大厚实的阵列一点点消磨、阻滞。燕军士卒的体力在剧烈消耗,攻势不可避免地显出疲态。

就在耿炳文稍稍松了口气,意图调动预备队加固中央防线,准备反扑之际——

“火!快看!真定城……起火啦!”一名眼尖的朝廷军校尉指着后方,发出了魂飞魄散的尖叫。

耿炳文猛地回头!只见巍峨的真定城楼之上,一股浓烈刺眼的黑烟冲天而起!紧接着,火舌迅速蔓延,舔舐着戍楼的木质结构,烈焰腾空!巨大的火光即使在浓雾中也清晰可见!

“不可能!城……城内有内应?!”耿炳文脑中轰然巨响,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后方根基之地失火的恐怖念头瞬间攫住了他,远比正面战场上的损失更令人心惊胆寒!整个朝廷军的中枢指挥,在这一刻彻底乱了方寸!军心动摇的恐慌如同崩塌的堤坝,瞬间席卷全军。

“天助燕王!诸军随我——破阵斩旗!”朱能浑身浴血,早已杀至中军附近,此刻望见城头烈焰,精神陡然大振,他高举已被敌血染得暗红的长槊,用尽平生之力发出裂帛般的咆哮,“燕王麾下,有进无退!杀耿炳文者,赏万金!”

“有进无退!杀!”

绝境中的怒吼点燃了所有燕军士卒残存的斗志!原本疲惫的黑色浪潮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狂暴力量,再次疯狂地向前涌动!朱能一马当先,率领着最精锐的亲兵铁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不顾一切撕裂溃散的敌阵,悍然直扑向那杆象征着朝廷威严的中军帅旗!

滹沱河畔,彻底沦为血肉磨盘。刀光剑影遮蔽了日光,喊杀声淹没了河水奔腾。黄沙早已被黏稠的血浆浸透,凝成一片片暗红发黑的泥泞,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尸体层层叠叠,阻塞了道路,折断的兵刃、丢弃的旌旗随处可见。夕阳,终于沉沉地坠向西山,将最后的残光如血般泼洒在这片修罗场上,为惨烈的景象更添几分悲怆与狰狞。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喧嚣震天的战场渐渐被一种沉重、压抑的死寂所取代,唯有伤者间歇的、撕心裂肺的呻吟声和濒死之人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气流声,如同幽灵的低语,断断续续地飘荡在血腥的夜风中。三十里!耿炳文率领着残兵败将,丢弃了无数辎重旗帜,一路溃退三十里,才勉强收拢了部分惊魂未定的兵马,依托一座荒废的土堡扎下临时营寨。

朱棣策马,缓缓行过遍地狼藉的战场。他那身标志性的玄甲早已被血污和尘土覆盖,看不出本色。他勒马停在一面斜插在尸堆中、布满刀痕箭孔、几乎破碎的燕军旗帜旁。残阳如血,映照着他沾满烟灰与血渍的脸庞,更显出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苍凉。

目光所及,尽是无声的惨烈。士兵们相互搀扶着,在尸山血泊中蹒跚而行,每一步都带起粘稠的血浆。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卒被两名同袍架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低低哀嚎,每一次拖动都像是在撕裂灵魂。不远处,一个老兵背着一具同乡的尸首,默默地走着,浑浊的泪水沿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无声流淌,滴落在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襟上。更远的阴影里,十几名伤势过重的伤员被安置在一起,军中医官正竭尽全力,然而简陋的包扎和仅存的草药,在严重的创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绝望的气息无声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