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将功成……”朱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带着金属般的疲惫感,“万骨枯。”他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可今日若败,若让耿炳文踏过我等的尸骨……北平城内,你我家中父老妻儿,何尝不是他人刀下待戮之鬼?!他们……又当如何?”

张玉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抹了一把脸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痂污迹,大步走到朱棣马前,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殿下所言极是!耿炳文虽败退三十里,然其主力未灭,其精锐仍在!真定城高池深,他必退守其中,紧守门户,以待朝廷四方援军!我军此番虽胜,亦是惨胜,若容其喘息,待其援军云集,内外夹击,则大势去矣!必须趁其新败之际,军心涣散、惊魂未定之时,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夺下真定,方能夺得一线生机!”

朱能亦大步上前,他气息粗重,左臂草草包扎的布条上还渗着血,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初:“真定坚城,强攻伤亡必巨。方才末将在阵中冲杀,于溃敌帅旗之下拾得数枚敌军将佐腰牌及一面破损的令旗,或可一用!”他指着远处黑暗中真定府隐约的巨大轮廓,“我军可精选机警精锐士卒,换上缴获的朝廷军衣甲,持此兵符令旗,伪作溃退之兵,趁夜色混入城去!若能诈开城门,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朱棣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两位伤痕累累却战意不减的爱将,胸中也有一股不屈的火焰在灼烧。他眺望着暮霭沉沉中那座依旧巍峨矗立、此刻却隐隐透着孤立意味的真定城楼,那高耸的轮廓在血色残阳的余晖里如同蛰伏的巨兽。

耿炳文凭借此城,如同缩回坚硬甲壳的老龟,等待着致命一击的反噬。城下,滹沱河水奔腾不息,流淌着白日熔尽的铁血,而城上,真正的铁血攻防,那更惨烈、更绝望的搏杀序幕,才刚刚被这惨胜的余烬所点燃。

夜风呜咽,裹挟着浓烈的血腥与焦糊气息,吹过死寂的战场。朱棣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夜色:

“传令:全军就地休整两个时辰。各部收敛遗体,救治伤员,清点剩余器械粮秣。子时三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黑暗中的城池,一字一句地说道:

“随本王——叩城!”军令如山,迅速传遍疲惫不堪的燕军大营。重伤者的呻吟被强行压抑,营地陷入一种诡异的、蓄力的沉寂。士兵们抓紧每一息时间,或倚着冰冷的兵器假寐,或就着冷水啃食干硬的饼饵,更多人则在沉默地磨砺着卷刃的刀枪——白日里沾满敌人和自己人鲜血的利刃,在粗砺的石块下再次迸发出幽冷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焦糊味,混合着紧张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所有人。

张玉不顾腿伤,咬着牙亲自挑选了数十名最为悍勇机敏的死士。朱能则指挥亲兵,将白日战场上缴获的几套相对完整的朝廷军将官甲胄和染血的令旗、腰牌仔细清理出来。负责诈城的敢死队迅速换上这些带着死亡气息的伪装,冰冷的铁甲贴在汗湿的里衣上,不少人打了个寒噤。

“记住,”朱棣亲自检视着这支由张玉亲自带领、混杂着伪装士兵的精锐小队,声音低沉却每个字都敲在人心上,“汝等便是耿炳文麾下溃退的残兵,被燕贼追杀,慌不择路逃回真定!恐慌!混乱!疲惫!便是你们的本色!城门一开,无需多言,立刻抢占门洞,点燃火把为号!朱能!”

“末将在!”朱能上前一步,浑身杀气未消。

“城门火起,便是你率领铁骑冲锋之时!不惜一切,凿穿城门!”

“末将遵令!定不负殿下所托!”朱能眼中燃起决死的火焰。

“其余各部,”朱棣的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将领,“紧随朱能之后,以雷霆之势,破城!此战,有进无退!”

真定城头,耿炳文同样彻夜未眠。残阳下的溃败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满身血污的士卒被抬下城墙,呻吟声不绝于耳。城楼上灯火通明,巡哨的士兵比平日多了数倍,一张张疲惫的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耿炳文扶着冰冷的垛口,望向城外无尽的黑夜,白天那支黑色洪流般狂暴的燕军主力仿佛就蛰伏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他清楚,对方绝不会给他喘息之机。朱棣的狠辣与果决,远超他的预料。

“传令各部!”耿炳文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也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城门千斤闸落栓!门内加设鹿砦滚木!弓弩手上城,火箭、火油备足!每个垛口给我盯死了!一只老鼠也不许放进城来!尤其是溃兵……若有大队人马自称残部靠近城门,无论何人,一律乱箭射回!待天明验明身份再作计较!”他不能冒险,北平燕逆的诡计已经让他付出了惨重代价。真定,是他最后的壁垒,也是他反击的支点,绝不容有失。

六、叩城!叩城!

子时三刻!

浓墨般的夜色,正是天地间最沉寂也最利于潜行的时刻。滹沱河水的呜咽似乎也低了下去,为即将到来的杀戮屏息。

数十条黑影,如同贴着地面游走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战场边缘的矮坡后窜出,借着残破营垒和尸骸的掩护,跌跌撞撞地向真定城门方向“溃逃”。他们刻意保持着混乱的队形,有人一瘸一拐,有人互相搀扶,有人甚至拖着“残肢”(绑缚好的树枝),口中发出压抑的呻吟和恐惧的呼喊:

“开门啊!快开门!”

“燕贼追来了!在后面!”

“耿帅!救救我们!是王将军麾下的……”

“他娘的!开门啊!城上的兄弟,都是自己人!”

凄厉惊慌的呼喊在黑夜里格外刺耳。城头上瞬间燃起数十支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城下那群“溃兵”惊恐扭曲的脸庞和沾满血污、破败不堪的朝廷军衣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