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地图。
炭灰簌簌落在煤渣地上,最上面的圆圈被涂得特别黑,里面写着“熔炉”两个字,边缘还画着几道波浪线,像火焰在跳动。圆圈下面是交错的线条,横七竖八地爬满地面,像张被踩乱的蜘蛛网,线条的终点处画着条歪歪扭扭的波浪线,林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矿区外的小溪。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打过水,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阳光照进去,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冷却管。”哑叔指着那些线条,枯瘦的手指在地上划过,留下浅浅的痕迹。他又做了个蒸汽冷凝的动作:双手拢成圆圈,然后慢慢张开,指尖往下坠,像水珠滴落。林野的眼睛突然亮了,蒸汽熔炉烧得越旺,越需要冷却系统,而冷却管道的源头,必然是那条常年不涸的小溪!黑石帮只知道锁死水井,却忘了这藏在地下的“生命线”,就像忘了矿工们骨头里还憋着口气。
“在三号煤层的废弃矿道里。”哑叔捡起块尖锐的煤块,在地上刻下这行字,笔画深得几乎要划破地皮。他又画了个齿轮的符号,和母亲图纸上藏东西的标记一模一样。林野的心跳得像打鼓,胸腔里嗡嗡作响,母亲留下的图纸上,三号煤层的管道节点旁确实画着个小小的水龙头,他以前以为是装饰,现在才明白,那是母亲早就埋下的伏笔。
王伯没说完的话,原来藏在这里。
当天夜里,林野揣着哑叔给的钢锯条,牵着阿竹钻进了三号煤层的废弃矿道。矿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阿竹举着的矿灯照明,那是个缺了块玻璃的旧矿灯,光线昏黄,像只疲惫的眼睛,勉强照亮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地上积着齐脚踝的黑水,混着铁锈和霉味,踩上去“咕叽”作响,像是踩在烂泥里的尸体。
“铁蛋哥,这里好黑。”阿竹的声音发颤,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矿灯在她手里晃得厉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两只张牙舞爪的鬼。
“别怕,跟着我的脚印走。”林野的声音很稳,可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记得母亲说过,废弃矿道里有“陷阱”,松动的顶板,断裂的铁轨,还有没排干净的积水潭。他每走一步都先用脚尖探探路,钢锯条在裤兜里硌着大腿,像块发烫的烙铁。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矿灯的光突然照到一根粗管道。管道比他的腰还粗,铁皮上刷着的白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暗红色,上面印着“冷却系统”的字样,字母被岁月磨得浅浅的,却和哑叔画的一模一样。管道上凝结着水珠,顺着管壁往下滑,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矿灯的光,像块碎镜子。
“这里。”林野停下脚步,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接过阿竹手里的矿灯,用牙咬着灯绳固定在嘴边,然后举起钢锯条,对准管道接口的缝隙锯下去。
“嘎吱,嘎吱,”
锯齿摩擦铁皮的声音在寂静的矿道里格外刺耳,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骨头。火星随着锯齿的起落溅出来,落在黑水里“滋啦”作响。林野的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和煤渣混在一起,结成了硬壳。他的胳膊开始发酸,虎口被震得发麻,可手里的劲却一点没松,他仿佛看见王伯坠进熔炉前的眼神,看见阿竹干裂的嘴唇,看见那些跪在地上磕头的矿工。
“铁蛋哥,他们会不会来?”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死死盯着矿道深处,那里黑得像个无底洞。
“别怕。”林野的声音有点喘,锯条已经烫得能烙饼,“王伯说,水是甜的,我们去找甜水。”
就在这时,管道突然“咕咚”响了一声,像是有水流过。林野的眼睛猛地亮了,手上的劲更足了。“快了!”他咬着牙说,锯齿穿透最后一层铁皮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缝隙涌了出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
“哐当!”
锯开的铁皮掉在水里,溅起一片水花。紧接着,一股清澈的水流涌了出来,先是细细的一股,然后越来越粗,在地上汇成小溪,朝着矿道深处流去。林野下意识地伸出手,水流过他的掌心,凉丝丝的,带着股草木的清香,是甜的!
他扑到管道口,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水珠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沁得人打了个哆嗦。阿竹也凑过来,双手掬起水往嘴里送,喝着喝着突然笑了,眼泪混着水珠往下掉:“真甜,和我娘说的一样!我娘说山涧的水就是这个味道!”
林野把破瓷碗递过去,让她装满水,自己则继续用锯条扩大管道口。水流越来越急,在矿道里“哗哗”作响,像首欢快的歌。他们一趟趟往回运水,用破碗,用铁皮罐,用一切能装水的东西。阿竹的鞋湿透了,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可她的脸上却挂着笑,像朵被雨水滋润过的花。
天快亮时,林野带着几个相熟的流民来了,有被打断腿的老矿工,有失去孩子的寡妇,还有个会修矿灯的小伙子。他教他们辨认管道上的标记,教他们怎么用锯条开口,怎么把水运到藏身处。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矿道的裂缝照进来时,越来越多的人捧着容器,喝到了来自小溪的水。有人哭了,有人对着管道磕头,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母亲怀里咂着水,发出满足的“咂咂”声。
远处的熔炉还在冒烟,黑烟像条毒蛇盘踞在矿区上空。可矿道里的水流声却越来越响,盖过了远处的打骂声,盖过了狼犬的狂吠,盖过了一切黑暗与丑陋。林野靠在岩壁上,看着阿竹和几个孩子在水边嬉戏,用手拍打着水面,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他摸了摸腰间的齿轮,金属上还沾着水,凉丝丝的。他突然明白王伯为什么要反抗,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不是煤,不是钱,是这口能照见人影的甜水,是孩子们脸上的笑,是就算被埋在地下,也能破土而出的希望。
太阳越升越高,把矿道的裂缝染成了金色。林野看着水流顺着矿道蜿蜒而去,像条闪光的银带,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他知道,只要这水流不停,黑石矿区就永远困不住想活下去的人。
这藏在管道里的希望,是黑石矿区里,最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