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郭村的太阳就像垂暮的老人,永远是无力且恹恹的。就连村口那颗老槐树,也失去往日的生机。

几个老人坐在树荫下摆龙门阵。这个说我家小子今年进的厂好,这不,上个月又加工资了。那个说不错嘛,我家小子就没这心思,光找姑娘多的厂。还有说你们说的都没错,关键娃在外面要干正事,你们不知道吧,周老三家小子三月前去山上了。众人问去山上干什么,好事者嘿嘿一笑,意味深长说:“土包子吧,山上都不知道,还吹嘘啥。”

郭二流子蓬着头垢着面,趿拉着布鞋,踢踢踏踏溜到树荫底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接口道:“山上就是…就是…”好事者抛了一个白眼,笑道:“赶明你别偷鸡,偷鸭。改偷牛,偷猪,就知道山上是啥了。”

众人像是明白点啥,轰然大笑。郭二流子也像明白点啥,讪笑着回道:“说啥话,我干啥了。”众人讥笑说你干啥自己不知道?郭二流子面不改色回你们这些个老头,就知道拿老实人开刷,没等众人接口,忙不迭跑了。

二流子东溜西荡,来到郭武家门口,尖起公鸭嗓:“二爷,二爷在家吗――”好久,郭武没回应。郭二流子不甘心,摸摸干瘪瘪的肚皮,拐到院角。朝手心吐了一口吐沫,一蹦两蹦蹦上围墙。刚跳进院子,就听见郭武恶狠狠问:“门不走翻墙头,知道你是我侄子,不知道以为是小偷。”

郭二流子恬着脸回:“院门不是锁上了嘛,我这也是没法子。”郭武没说话,狠狠地吐出一口,“啪”一口浓痰飞向远处,好巧不巧落到郭二流子脚面上。郭二流子忙不迭用袖子去擦:“这么巧,嘿嘿,一大早就有礼,叔喜欢我。”

郭武冷冷问:“你有啥事?”郭二流子嘿嘿一笑:“没啥,看看二爷呗,二爷吃饭呐。”郭武还没开口,武婶拿着一把笤帚扫了起来,郭二流子左晃右摇:“哎哎婶您,您…”

“滚犊子去,人要脸树要皮,我就想不通了,你爸妈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一辈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武婶横着脸,粗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别说没警告你,别打我们家主意,下次要再看你翻我家墙头,我腿给你打断”。郭武暗暗叹口气,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

被赶出院子的郭二流子恨恨想:死胖猪,这么凶,也不想想自个哪来的,若不是我二舅妈家三姨子将你带来,现在还窝在穷沟沟里。一家饭被你一人吃光了,养的跟胖猪一样。不就有几个小钱嘛,了不起了!等哪天二爷发达了,一摞一摞扔你脸上,到那时,给我舔脚趾头都嫌脏,得瑟个屁你。

憋着一肚子火的郭二流子七拐八拐来到村口,肚子空空的他,左瞄右瞄,想顺点啥。可大家都防他死死的,小半天下去,一粒米没捞到。二流子沮丧的在村里晃来晃去,抬头就见不远处的晓东,兴奋的要蹦起来:奶奶的,天无绝人之路,我说不能这么霉吧。死胖猪,一口粥都不给,这下非得狠狠敲你儿子。

“哎呦,东弟回来了,早说嘛,哥去接你。”郭二流子顾不上拔鞋,恬着脸迎了上去,顺手接过晓东沉甸甸的包。晓东笑笑说:“没事,我这是厂里突然淡季,三天两头放假,正好请假回来看看。”郭二流子陪着笑脸问这半年赚了不少吧!这不,我刚刚去过你家,二娘想你都哭好几回了。你看你这不在家,大事小事,轻活累活,我都得帮衬。二爷腰不好,二娘腿不行,就我一个亲侄子,我不帮衬谁帮衬。

晓东知道,他又想钱了,对于这个堂哥,晓东又是厌烦又是心痛。他不知道大爷怎么教育的。二十大几的人,没一点正事,每天就知道东溜西逛。东家偷只鸡,西家摸只鸭。为这事,大爷大娘不知道赔了多少笑脸,流了多少泪。现在大爷大娘都死了,以为他没了依靠,能学好。谁知还是老样子,晚睡夜半早起晌午,见亲戚就借钱。惹得谁见他都要躲远远的,晓东不知道自己是同情他还是兄弟情分,每次回来都要偷偷给点。

晓东捏捏薄薄的纸币,抽出一张递过去。郭二流子抿抿嘴,不情不愿接过去。晓东尴尬地笑笑:“有点少了,将就点用吧。”郭二流子将手里的包“叭嗒”扔地上,嘟囔一句:“没赚到钱回来做啥。”扭身就走,晓东提起包望着郭二流子背影无奈地摇头笑了。

郭武郁闷到极顶,他望着武婶忙碌的背影,疑惑自己这些年到底了解她多少?刚刚一张脸,现在又是一张脸。郭二是不学好,可那毕竟是亲侄子,老大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自己虽然也冷着个脸,那不是恨铁不成钢嘛!你倒好,侄子来了边都不让挨,儿子回来忙得像孙子。郭武又闷闷地喝了一口烧刀子,红着眼睛问晓东,这青黄不接时候,回来干嘛?晓东笑笑说,厂里最近淡季,三天两头放假,趁这个时候回来看看。郭武将酒杯一摔,拧着脖子喊:“混不下去就说,别冠冕堂皇找借口。你看人胡家老二,和你一年出去,现在干上车间主任了。这不,昨天又给他爸汇钱。你不知道胡安那老小子,得瑟的胡子都翘天上了。你说你,去南海几年了,钱没挣到,女娃没谈过,就知道回家。你就不能争点气,让你爸也得瑟得瑟?”

“嚷嚷个啥,村里有几个胡小二,你怎么不比比郭二。再说了,你才多大,就想等晓东养。”武婶将饭碗重重放到桌子上。郭武的脸马上多云转晴,小声说我这不是让儿子上进嘛。武婶粗哑的声音像锥子锥进郭武耳畔:“你自己上进没?你要上进我们早搬进县城了。”转而温柔地说,“吃饭,别理你爸,他就是闲的。”晓东尴尬笑笑,刚想叫郭武吃饭,外面有人喊郭二出事了。武婶赶紧跨出门槛,不一会气呼呼说死小二又惹事了,郭武和晓东紧跟着出门。

郭二流子一脸血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不起来。一个一脸痘痘的斜着眼问晓东:“这是你啥人?”晓东反问:“你别管是啥人,你就说你为什么打他?”痘痘脸嘿嘿怪笑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老子说老子横贯了,你信不?”晓东气愤回:“信,怎敢不信。但我也知道,现在是文明社会,没你横的地盘。还有,大家都是爹生娘养,别整天老子老子的。”痘痘脸问你想干嘛?晓东回你今天不说出个道理,别想出村。痘痘脸眉毛一挑,冷冷说:“我怎么不文明了,你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指责。难不成自己敲自己也算别人的?二柱这时凑过来,趴在晓东耳边,小声证明二流子头上的血确实是自己敲的。

原来二流子接过钱就跑到赌桌上,三吆喝两囫囵输了。郭二流子瞅瞅痘痘脸面前叠得老高的票子,恬着脸说能不能借点。痘痘脸当然不会借,二流子没过足赌瘾肯定不甘,左哀求右谄媚,弄得痘痘脸心神不宁。连赔两把的痘痘脸一时火起,随手一推,二流子顺势倒在地上,嘴里嚷嚷打人啦,打人啦!痘痘脸怒道今天就打你了,抬手抽他几个耳光。二流子不干了,一把揪住痘痘脸衣服,撒泼打滚不依不饶要医药费营养费。痘痘脸捞起酒瓶子说:“你敢敲自己头,老子就给你医药费。”众人也起哄说老二你拼命敲,多敲几下这钱都是你的了,许是骑虎难下,许是钱太诱惑,二流子接过酒瓶狠狠敲向自己脑袋……

明白事情经过的晓东僵立原地,两眼冒火望着地上叽叽歪歪的二流子。随后赶来的郭武冲武婶吼道:“愣着干嘛,送卫生所啊。”武婶忙不迭噢噢几句,弯腰帮忙。

二流子没大事,皮外伤加脑震荡,包扎包扎回家养伤。武婶瞅瞅瘪瘪的荷包忍不住埋怨起来。郭武又恢复蔫蔫样子,一个劲拍武婶马屁。晓东想起痘痘脸,众人说早跑了,这货比鬼还精,你们前脚走他后脚溜,估计不会来了。二流子因祸得福过几天好日子,郭武买了好些菜,说是给晓东补,明眼人一看就是为了二流子。

晓东回来一个月,二流子胖了二斤,郭武的脸又冷了下来,武婶也怨言不断,晓东知道该出去了。武婶虽很不舍,但也没办法,现在的村里,青壮年除了二流子四癞头等,哪个不在外面混世面。说到底还是太穷,你说家里要有钱,谁愿意出去。这是武婶口头禅,也是全村人口头禅。晓东又一次在武婶的泪水中出行,他坐在颤颤巍巍的客车又一次发誓,这次一定要好好工作,踏踏实实赚钱,混出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