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十月天气,冷风嗖嗖。天上虽然挂着太阳,却让浑浑沌沌,漂忽不定的云朵不时蒙住,从云缝中漏出的那点光线便如游丝般柔弱无力。
我已走了好大一会儿,回头一望,母亲还站在那里没动,她那双眼睛一直追着我不肯收回。我犹如一只风筝,把母亲眼中那根线越拉越长,十一岁的我,并不明白这根母子线对母亲的重要性。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对母亲挥挥手大声喊道“回去!回去!”母亲只微微动了动,仍然望着我不走。我生气了,咋老是这样!每次我走都要送,一送就不知往回返,只管傻傻地站那儿望我,叫我走也走不安心!
我初小毕业后,被分到了离家较远的一所学校里,因家庭成份是地主,上头有政策。到那个学校去要趟过一条小河,我太小,父亲怕我出事,就托人把我送到姐姐家那里的学校去,吃住在姐姐家。每逢星期天我回家一天,下午返回。在返回时母亲总是不放心,跟随在我身后走好长路,就象老母鸡追着小鸡一样。我很不高兴,而她管我高兴不高兴仍然一如既往,直到我走的看不见了她才很失落的慢慢转身离去。
母亲生我时已三十五六了,前头生了几个都是女婴,最后也只活了一个,夭折了几个。因生不下男娃她在家里地位也直线下降,父亲越来越瞧不起她,他还在下面交了个相好,和那女人约定,母亲如再生不出男娃,他就休掉母亲娶那女人。而我的降生,不只打破了父亲的计划也拯救了母亲,挽救了濒临破碎的家。
母亲娘家是户一般人家,嫁给父亲也是封建米信起了作用。父亲之前相过好几次亲,那些女孩也都非常愿嫁,我家的光景在村里是第一,富裕殷实,都想嫁来享福哩。可让先生一合生辰八字却都不合适,不是犯这就是犯那,结果都拉倒了。而母亲的八字却和父亲出奇的合,说是上上婚。她便很幸运地进了我家门,成了父亲媳妇,荣登“当家人”,“掌拒的”太太宝座。然母亲生性温和柔弱,心肠善良,没有象有些大户人家的当家人太太一样,颐指气使,傲慢无礼,虐待下人。她态度和蔼,关心别人,和妯娌关系也处的很好,都称赞她贤惠淑德,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降临人间,母亲脸上绽出了笑容,说她把我视为心肝宝贝一点也不为过。我小时爱吃甜甜的软柿子,可冬天冷,柿子也冻的冰冷,母亲就把柿子放在她胸口,用身子捂热让我吃。后来生产队实行了吃饭食堂化,按人头给打饭,刚好又碰上了缺粮吃低标准配给制,打的饭常不够填肚子。母亲每天都让我和弟弟先吃饱,她只吃一点点。
母亲平易近人十分善良,谁家有事她就去帮,街坊邻里交口称赞。然而,好人并非有好报,母亲大半生都浸泡在苦海中,除了一般的苦难外,她还受过几次较大的侮辱打击。
第一次打击是在大跃进年代,那阵兴修水利运动搞的轰轰烈烈,村上人大多去水利工地干,母亲也去了,被分派在工地食堂做饭。食堂管理员是个男人,他是个好色之徒,他给母亲打主意,趁上夜班时要强暴她。母亲在我家受过很严的传统教导,贞忠观念很强,那能干这事!那男人未得逞便怀恨在心,设了个陷阱陷害母亲,造谣说母亲与人与别的男人有关系,还在领导跟前进谗言,把母亲调出了食堂,去工地干活。母亲受不过那窝囊气,大病了一场。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母亲受到更大刺激。那是她生病时,大夫给开了些中草药,要在砂锅里用水熬。我家没有砂锅,她就去向别人借。听说村里一个光棍汉那里有,她就去借。到他家推开门一看却没人,母亲就退出来了。谁料第二天那人找到我家,说他屋里放的钱不见了,母亲偷了他钱!母亲大惊失色,说我怎么能干那事?你别冤枉人!可那人一口咬定,并威胁如不退钱就去大队告,说是阶级敌人偷了贫下中农钱,嘴还硬不认账,反了天啦!无奈,父亲咬牙认了,而母亲却气得不行,病没轻反而加重了。
时隔不长,母亲神经错乱,得了臆病,俗称“疯了!”她神志不清,神情恍惚,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语无伦次,有时自已偷偷窃笑,有时又大声骂人。村里有人说她中了邪,说是因母亲下地干活时,在一个坟墓后面解手,被恶鬼缠上了。父亲不太相信,也没有钱请人驱鬼镇邪,没钱给母亲下功夫治病,硬拖着,一拖再拖,到后来愈发严重,连饭也做不成了,我们下工回来才自已动手做。
母亲虽然神志不清了,可她对我的爱始终未减。我下地干活,她总要随在我身后,嘴里念叨着“川娃你慢慢干,慢慢干!把你累坏啦,累坏啦……!”
那年我已十六岁,基本成人了,可母亲仍然把我当小孩,我去外地干活时她总不放心,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随。我想她跟一会儿也就回去了,可她一直跟着,我把她往回撵,她又绕到侧面,爬上一个高土堎,顺着我走的方向,远远的随着我走。
有一次,村里一个人故意吓唬她,说这回上头来征兵,队上让我去当兵呀,她一听吓的面如土色,大声吼叫“我娃不去!我娃不去!当兵打仗死人哩,死人哩……!”她望着我,乞求似地说“你不去!川娃听娘话不去,当兵害怕的很!打仗害怕的很!你长大教书去,象你堂哥一样教书去,当个先生多轻松!不当兵不当兵!”
那人哈哈笑了,把母亲扶扶,说“不去就不去,你川娃不当兵,我给大队干部讲讲,他不去啦!”
母亲破涕为笑,口里咕噜“我川娃当先生呀,不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