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个慈祥的长者,他总是把我视为掌上明珠,从不动手打我,唯有一次破了例怒气冲冲打了我一巴掌。
那是我六七岁时,和村里好多同龄小娃娃一起在村里的池塘游泳时,让父亲知道了。我正在水中戏嬉打闹,父亲黑着脸来了。他站在塘边招手叫我上来。池塘约有一丈多深,平时存水不满,但一到夏秋时节天雨很多,池塘便水满为患,尤其暴雨之后,水险些溢出塘外。这时池塘就是一口又深又暗的陷井,掉进去别想出来。曾有两个小孩也是七八岁进池塘玩水就被淹死了。塘沿长满了绿森森的青苔,滑腻腻的,要上来手抓它抓不住,吃溜一下又倒进水中,很是恐怖。
那天塘里水不深,清凌凌的又凉快又舒服,我仰面浮在水面上,脚蹬着,手划着,正玩到高兴处,父亲的喊声把我吓醒,我慌忙爬出水塘。一上岸,父亲迎面走来,扬手就是一耳光。我被打懵了,站在原地不动,也忘了哭叫。父亲怒喝“谁让你玩水?胆大死了,再玩揍死你!”
我哇的一声哭了!父亲气呼呼地盯着我,又扬了扬手,却没有落下来,在半空把手又收回去了。我便放开嗓子嚎叫。父亲立在那里,不打也不骂,只是瞪我。稍倾,他捡起我衣衫,弯腰把我抱上,擦擦我身上水,说“快把衣服穿上,再不许玩水了!”
那时候我还小,也贪玩,每逢天下雨时便伙同几个小娃娃把泥巴堆起来做成墙的样子,长长地横亘在路上,将水流拦住聚成一个小池,在池中手舞足蹈乱跳,或追着水跑比赛谁跑的快。这时候,父亲虽然也瞧见却不拦我,而是抿嘴笑笑回身走掉。我出生时父亲四十多了,对这个姗姗来迟的宝贝儿子他是既疼爱又娇惯。
解放前,父亲受过一次枪伤,险些丧命,是土匪向他开的枪。
那是个土匪猖獗的年代,我家被土匪盯上了。土匪的目标原是我伯父。伯父是一个大厂的老板,土匪知道他有钱,也打听他当晚回家来住,没想到伯父那晚有事没回来,结果父亲就倒霉了。
半夜时分,土匪翻墙进了我家,上房的上房,守门的守门,抓人的抓人,一时喊声骤起,全家哗然。土匪捉住父亲追问伯父藏在哪里,父亲说没回来,他们不信,押上父亲到处找。没找见,他们便把父亲捆起来,拖到院后一棵树前,找来麻绳把他绑在树上,用火在下面烧。
烧着烧着,麻绳被烧断了,父亲趁势挣脱撒腿就跑,土匪见状在后面紧追,可他们总是追不上,父亲地形熟。土匪急了,其中一个忽然开了一枪,父亲应声栽倒。土匪抢劫为钱财,一般不愿死人。他们见打死了人,忽的一下作鸟兽散了。
伯父把父亲弄到省城大医院,托人找名大夫,把子弹从父亲身上取出来,子弹也没击到要命处,父亲从阎王殿走了一趟又回来了。
父亲一辈子务农,我家也养有骡子马等大牲口,用来拉马车做庄稼。父亲练就了一身赶马车本领,再顽劣的牲畜在他手下也服服贴贴,是远近闻名的“车把式”。但是,父亲后来患了风湿性关节炎,病犯了胳膊就不听使唤,无法扬鞭赶车。
有一回,生产队有一车重要在西须尽快送,因途经一段山路,队长就让父亲去,虽父亲说他病正犯没法正常赶车,队长也不管这些,仍坚持要父亲去。谁料走到山半腰时,突然从树上飞下几只乌鸦,哇哇大叫着冲车而来,那几头牲口受惊狂奔起来,父亲想拦手却扬不起鞭子,他反而被掀落掉到崖下摔成了骨折。
父亲为人圆滑机灵,见人三分笑,尤其是在各项政治运动中,他愈加卑微,点头哈腰的,活象一个旧戏上的小丑。但却因祸得福,因卑微而避掉了好多磨难,没受多少批斗。即使上台也是陪斩的。只在文革结束后受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批斗,那倒也不是完全与他无关,他应该承担些责任。伟大领袖去世了,举国哀悼,他却说菜园子活儿多,不让他管的那几个妇女们去参加会,虽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是开如此重要的会议,但是没人证明你不知道哇!最后只好以故意论处了。一场批斗会也算轻饶你啦!还叫什么屈?斗一斗你就懂事了,以后小心谨慎点,在大事上一定要向中央看齐!记住!
我休学回家后,变成了生产队一名小社员,我十三岁人还小,在队里上工干活挣的工分少,才是大人的一半。但去外派的工地上干,却能拿成人的报酬,给生产队也顶一个名额。所以我乐意去外面。第一回是去一个修桥工地。那桥在交通要道上,为上古时候修建的,桥身全是石条,桥洞也是石条砌成的拱形。桥两侧的护拦也是青石板嵌成,隔一段有根石柱子,柱子顶端凿成各种动物形状,龙,狮,麒麟,大象,猛虎,它们蹲伏其上,张牙咧嘴,双目圆睁,栩栩如生又有点吓人。桥面的青石板上又夯一层黄土,黄土上铺满碎石,再用水泥沙浆浇灌而成,十分坚固。
我人小,天天往车子里装黄土,装满后由大人们拉走。活儿不重,吃饭有个集体灶,生活很差,清水煮菜,没多少油水。五一节到了,灶上改善伙食,买了些肉,但生活费比平时高几倍,为了省钱我没吃,提前买了两个馒头,下工后坐在桥洞下吃完,喝了几口溪水。母亲有病,省点钱给她买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