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修的这条公路在半山腰上,逶迤蜿蜒几十里,修好可直通县城,把这里与县城连接起来,改变深山不通车的落后状况。每天早饭后我们就带上工具上山了,我们在山腰挖出一条五六米宽的平路,把山上的岩石和泥土运到沟畔倒掉,一米一米往前推进。工地上人很多,都是从各公社调来的,一字儿排开如长蛇阵一般。民工们挥汗如雨,干的热火朝天。
我们在工地干活的,分成了两个班组,一个是清理班,一个是爆破班。清理班人很多,百分之六十,爆破班人相对少一些。但重要程度比清理班大。主要靠他们开山劈石。他们又细分为两组,一组人多占百分之八十,专门负责凿打炮眼,一人掌钢钎,一人抡大锤,叮叮当当,一锤一锤地在石头上把炮眼打好,然后由剩下那些“炮手”负责装炸药安导火线,在大伙下班上山放炮。而清理组把他们炸下来的砂石负责清理运走。分工协作,互相配合。
由于工地管理不完善,常出一些事故。有的是在清理石块时不小心把腿脚砸了,有的是倒砂石时没掌握好把车子翻进沟底,有的是打炮眼时把钢钎没扶稳让大锤把手砸了,更有严重的是放炮时把人炸死了。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叫张志强,他也来修路工地,因他年轻又机灵,被分在了爆破班,专门装药点炮。那天他放炮时一个炮眼引线点燃后吃吃吃冒了一阵火星,然后就熄了火,炮也没响成了哑炮。他伏在远处等了好大一会,见那炮没动静,以为是导火索有问题,就想去重新安装。他就起身去找炮眼,刚找到准备动手换时,轰隆一声,那炮骤然炸了,冲起一股黑烟,石块满山乱飞,张志强被一块石片击中脑袋,当即就倒下死了。
晚上回来,小窑洞里议论纷纷,有的说怪工地管理,有的说怪他本人,有的还说是天命已尽,“该在刀下死的,不会在水中亡!”不一而足,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没有得出个啥结论,最后声音越来越小,都去梦中寻答案了。
干完外派活,我就回队上了,干一些田地的活儿,锄草,施肥,整理田块,给棉花掐尖打杈,给玉米培土,给谷子间苗等农活儿。到了夏天麦子成熟,龙口夺食的夏收大战拉开,这时我和那几个从学校放假回来的伙伴们,被队上组织成一个运输小队,用架子车从田里往回运麦子,把大人们收割下来的小麦,一车一车拉到打麦场上。这话儿虽不轻松可我心里很愉快,和同令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他们一开学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夏日当头,天气炎热,我们这小运输队队长便让大家坐在树荫下休息休息再走。这时,他就拉起了细腔给我们表演歌曲。他能男扮女装唱女声,嗓子细细甜甜的如银铃般好听,我们被他的歌声迷的如醉如痴。
他最拿手的歌曲是《看见你们格外亲》。他唱道“……拉起了家常话哎,多少往事涌上心头!那一年哎枪声响哟同志们进了沟。刀劈狗汉奸,枪击敌人头,虎口里救出了众乡亲哟狼群中夺回了羊和牛!一同打鬼子,一同炸炮楼。吃的是一锅饭哎点的是一灯油!八年打走了日本鬼哟你们又去打蒋匪,迎接新战斗哟!从那时侯到如今,山新水新天地新,总路线哟大跃进,公社的红旗插在咱们村!你们是咱们的亲骨肉,你们是老八路的接班人,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格外亲一一!”那清脆悦耳,悠扬美妙的歌声把我们全征服了。他还爱唱另一首叫《人说山西好风光》的歌。他仍然用女声给我们唱,还作个小手势,煞有介事的样子,真可谓声情并茂,让人折服。
他唱道“人说山西好风光,水肥土美庄稼旺!左手一指太行山哎右手一指是吕梁哟!人有那志气不服老哎你看那六十七八的婆婆,挺起腰干也象十七八哎一一!”
还有一个最愉快的时候,就是堂哥回来时。堂哥是个老牌高中生,毕业后当了教师,那时文化人很稀缺,也就把家庭成份忽略了。高中生算是凤毛麟角了,一个大队也难有一个。
堂哥善言谈,讲话生动,也许与他教师职业有关吧。他肚里装的东西很多,从家庭琐事到国家大事无一不晓。每当星期天他回家来,总要向我们这帮娃娃们讲述一番,炫耀炫耀。哪儿的树长了一百多年啦还茂盛如初;哪儿的大树洞里盘着一条大蟒蛇却从不伤人;哪儿有个孕妇一胎生了两个娃,手脚却长在一起;哪里的学生苦的很,半夜就得爬起来去学校;哪个国家小的连打一枪子弹也就落在外国土地上了;哪个国家和地区的妇女从来不穿裤子;哪个地方的女人全用脑袋顶着搬运东西……,奇闻轶事,五花八门,新鲜离奇,听得我们一个个直发愕瞪眼。我最盼的就是星期天,这天堂哥就回来了。黄皆时分,我们这帮小家伙一个一个从家里溜出来,聚在村中那老照壁前后,听堂哥讲。堂哥没来之前,我们便你侃一句我侃一句,也不知天高地厚地乱扯一通。而此刻,我异常兴奋,感到比过年过节还要快乐。
堂哥在文化革命时被下放回来,成了一名公社社员,他干活没窍道只能干粗重活,比如拉马车往田里送粪,扛粮食袋子等。而生产队里有一位青年干部,常常欺负堂哥。他老是给堂哥挑毛病,说他干的活这儿也不对那儿也有问题,指手划脚颐指气使,弄得堂哥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堂哥觉得他说的不对就反驳几句,这时那青年干部便瞪圆双眼吼道“反了天啦!地富子女还这样猖狂,有你们说的啥?你们有啥资格反对!”
也有打抱不平的,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娃,他家是中农成份属于团结对象,他在中学读书,星期天也参加队里劳动。他看到那个青年干部无理指责堂哥,而且态度蛮横,就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替堂哥说话。他问那青年干部道“按你的说法那地富子弟就不能说一句话啦?啥话也不能说只能当哑吧是不是?”
那人鼓鼓眼,结结巴巴地说“说,说什么?他们敢说……阶级敌人……”
男娃笑道“去球吧!对地富子弟的政策你知道不?,讲成份但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你没学好政策别在这里干咋呼了!”
那干部鼓着一双青眼,结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有人便吃吃笑了。
长期干体力活,堂哥他身体受不了,精神也很低落,所以一下工就钻进屋子,闷在家里不出来。我想再听他讲轶闻就成了奢想,有时我跑进他屋,和他聊一会儿,也翻看他的书,在他那儿学了不少知识,特别是文学方面的。他那里有好多文学书籍,小说,散文,还有不少连环画,我越看越爱看。我的爱好文学的发源地在于天赋,而使这天赋成壮壮大则来自于堂哥这间小屋以及这间小屋里的这一堆书。
后来文革结束,他又被调回去了,又成了一名人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