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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四百九十七个响头 (1)

天已破晓,鸡鸣也整整鸣了三遍,在鸡还没有打鸣的时候,他便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来到这个院落里。三更灯火,五更鸡鸣,对于那些梦想着金榜题名的儒生而言,是勤学苦读的良时,而对于他来说,是在此处庭院里练功的时间。从二十年前,他接手这处地方到现在,从来也不曾间断过。他是一个刀客,他每日练习的并非是那些精深的稀世刀法,而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这些动作,每一个他都要做三百遍。这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但是他的嘴角上却时常带着一种甘之若饴的微笑。他享受着这个乏味而无趣的过程,或许真正使他享受的是,刀刀破空之后,小院里响起来的,一阵又一阵悦耳清脆的风铃声。

铃声悠扬,院落里房屋的屋脊砖瓦上,落着许多只翠鸟,它们安静聚在一起眯着眼睛似乎在打着盹儿。它们也喜欢这个地方,于是乎干脆把自己的窠巢也建在了这里。夜晚的时候它们准时栖宿在自己的窠巢了,而黎明的时候,它们也会准时地卧在屋脊上,很是惬意。

刀客练完最后一遍的时候,翠鸟们一齐叽叽喳喳叫了起来,刀客望着那些叽叽喳喳的翠鸟微微一笑,他知道,这些每天都陪着他一起练功的小家伙儿们此时的肚子已经咕咕乱叫,就像他自己的肚子此刻也咕咕乱叫起来了一样。他开口叫来仆从,吩咐去准备早饭还有洗澡水。他喜欢每天早起练功完后,舒舒服服地洗上一个热水澡,因为这样,他可以放松自己刚刚练功时紧绷着的神经,纵然这对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人而言是极尽奢侈的事情。他的身体很健硕,一般来说到了他这个年纪,身体几乎都会严重变形,走样,有的甚至长出了肥圆的肚子。但是他不一样,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年岁,他的身上也有着结实的肌肉,即便是跟那些年纪轻轻的后生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已经开始洗澡,他和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被人按摩自己的身体,因为这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他微笑着让那些年轻的姑娘在他身上抚摸着,他也喜欢这种柔软的触感。他摸了摸其中一个姑娘的手,他喜欢这种年轻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仍旧年轻一样。

他已经五十岁了,跟很多人比较起来,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人纵然那漫长的岁月并没有让他变得老态,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多的事情力不从心。他穿好了衣服,他的衣服很旧,样式也十分的普通,当他穿着这件衣服走在长街上的时候,几乎很少有外来的人能够认出他的真实身份,有谁会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落魄的老人会是这整座快活林的老板呢,没有人能够想到,因为他们完全不会去注意。

长街。

长街不长,只有短短五里,但是在这短短五里的长街上面却有着很多的店铺,店铺的主人有很多都是远方胡人部落里的商旅。他们大多贩着不同的东西,有的贩卖米粮,有的贩卖丝绸,有的贩卖瓷器,甚至有的贩卖武器,只要你愿意掏钱,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你想买的东西,当然有几样是买不到的。长街上有很多家酒楼,但是却没有一处赌坊,也没有一处青楼,在快活林里,赌坊和妓院是被禁止了的。你可以在房间里掷上几把骰子,也可以退几把牌九,但是你不能在这里经营赌坊。你可以调戏你带来的姑娘,也可以与那些姑娘们上床,但是你不能在这里经营妓院。因为在老板的眼里,这世上最恶心,最卑贱的人便是赌徒和妓女。

长街每天都十分热闹,因为在这里每一天都会看到从外地而来的商旅,这些商旅的到来给这里带来了鲜活的空气,以及许许多多的荒漠外面的趣事,还有大把大把的黄金。不过有的时候来这里的也不仅仅是商旅,甚至有一些在外面犯了事儿,走投无路的囚寇。但是尽管如此,在快活林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一件流血的事情,因为所有都知道,在快活林,如果你想活下去,唯一的方法就是靠自己的双手去勤劳的做事,抢劫勒索这些事情最后只会招致老板的愤怒。

没有人愿意招惹老板,老板也不喜欢动怒,老板是一个十分和善的人,整条长街上的商贩们所租用的铺子都是老板免费送给他们的。他们做生意没有现钱周转,也都是老板出钱借给他们。在他们的心里,老板是一尊活佛。可是佛也有愤怒的时候,当然这些都只是商贩们茶余饭后谈资里面的故事。

老板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刀客,他为了解决这戈壁滩上沙盗流寇的问题,曾经一个人闯进沙盗流寇们的老巢,一人一刀,与沙盗流寇们厮杀了整整的一夜,死在老板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就连沙盗流寇们最依仗的总瓢把子也被老板轻易地打败,驱逐出了这个地方,吓得那些人再也不敢回来这个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因为这条街上的很多人都曾经看到过老板那一身强健的肌肉,以及身上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疤。

驼铃叮铃叮铃地响着,一队穿着裘衣的商旅们从城外缓缓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子,男人的个子很高,眼睛也长得十分的有神,眼角处生长着的一道有一道的皱纹似乎在提醒着,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往事,他也有着许许多多的回忆。络腮胡子胡赛微笑着走在这条长街上,他嘴角的微笑是满意的笑,也是喜悦的笑,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生活过的故地变得越来越繁荣,越来越强盛,而当故地变得繁荣,变得强盛的时候也没有人不会为之感到高兴。胡赛感到高兴,随他一处而来的那些人们也都感到高兴,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

但是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没有笑,他非但没有笑,反而连一丝一好的表情都没有,这个人就是阿笃。阿笃默默地跟在胡赛他们身后,静静走着,他每走一步都会看一看长街的两侧,看看那些在进行交易的人们,以及那些对着他们微笑的商贩。同他一样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眉间生了一粒小痣的小姑娘。只不过小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她跟胡赛等人不一样,她没有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她没有那种浓浓的故乡之情,她所有的只有最简单的,因为激动而带来的兴奋。

世界上有很多的人都新鲜的事物充满了无限的渴望与追求,这小姑娘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她在每一处商贩那里都停留了一会儿,她也在所有商贩那里都买了一些东西。她将她买到的那些小东西都装进了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里,很快那个包袱就变得鼓鼓囊囊的。于是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叹气,但是当她回过头的时候,她的爹爹和同行的那些人已经走远了,她赶紧追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埋怨着前面那些没等她的长辈们。

有间客栈。

在整座长街上,有间客栈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间客栈,也是最古旧的一间客栈,客栈的老板斜斜地倚在客栈的门边上,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过往的商旅们,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里写着惊讶,他的人似乎也有些颤抖了起来。他特别欣喜地朝着向他走过来的那队商旅跑了过去,再离最前面那个络腮胡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一下子跪了下去,眼角含着泪花,既激动又兴奋,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但是那种久别重逢的感情却是一语难表,他的嘴巴一动一动,道:“大……”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道,“大老爷,您可算回来啦,桑吉在这里盼星星,盼月亮不知道等了您多久……”

络腮胡子将桑吉搀扶起来,两个人泪流满面地拥抱着,络腮胡子哽咽地道:“桑吉,这么些年你过得好么,那人可有没有难为你们?”

远远处,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的眼里忽而闪过一丝艳羡和感动。是的,有什么能够比人与人之间这种炙热的情感更加动人的呢?

“没有,没有,我很好的。”桑吉松开络腮胡子,然后带着他们往自己的客栈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大老爷,大老爷,快来快来,你们饿了没有,现在我这里休息休息,我让伙计们把你们的行李拿上去,把骆驼放到后面的马厩里。我这就去给您们去准备早饭。”

络腮胡子看着忙来忙去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的桑吉,脸上不知怎么的竟多出几分愧疚与茫然。他的手不知道怎么地开始抖了起来,他紧紧地攥起拳头,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了,血珠染红了他的手指。桑吉看着站在店门口一动不动的络腮胡子,还有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们,连忙拉住他的手,“大老爷,您赶紧进来呀。”

“好好。”胡赛点了点头。

胡赛一行人已经走了进去。

客栈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官俱全。这里也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面种着一些时兴的水果和蔬菜,还养了一些用来产蛋的母鸡。络腮胡子他们入住进去的时候,母鸡们下了今天的第一批蛋。桑吉将这些蛋收到篓子里面,他轻轻地亲了篓子一下,嘴角上带着十分满意的微笑。桑吉带着捡好的鸡蛋和采摘下来的新鲜蔬菜,紧赶慢赶地朝着厨房跑了过去。他要亲自去下厨,让胡赛他们尝一尝自己的手艺。

当胡赛等人安顿好了的时候,桑吉便已经将一桌桌精美的饭食准备好了,他将碗筷放好,桌椅也摆放好,然后立在一边,看着胡赛、十三还有其他人。他的眼泪忽然间又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自从胡赛离开之后,整整二十年,他每一天都幻想着可以看到这一幕,看到这些人坐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饭食二十年过去了,幻梦成真,他的鼻子却酸了。

桑吉抽了张板凳坐在络腮胡子的旁边,给络腮胡子斟了一大碗酒,道:“大当家的,二十年了,桑吉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大当家的的归来。这壶酒是我二十年前埋下的,如今终于能够打开了。大当家的,你快尝尝,你快尝尝。”

络腮胡子举起酒碗,嗅了嗅酒香,然后又摇了摇,喝了一大口后,道:“这酒,有些酸,但是酸得爽利,酸得爽利。”

桑吉高兴地给坐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倒上了一些,然后一个人抱着坛子,大口喝了一口。自从那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碰过一滴酒,他的酒量也从以前的千杯不醉,到了现在这样,只是喝了一口酒,脸就已经忍不住大红了起来。他哈哈地笑着。他一个一个地认着这些曾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患难的人们。他能记起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也还能想起更多人的名字。他突然将怀中抱着的那个坛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酒洒在木板上,淡淡的酒香飘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大声喊着,仿佛是什么事情终究得偿所愿一般,道:“大当家的终于回来啦,兄弟们,你们的耻辱马上就可以洗刷干净了,用那个恶人的血,洗刷干净。”他笑着,他高兴地笑着,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他看着坐在那里默默不语的胡赛,道:“大当家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同那些死去的弟兄说说话啊!”

胡赛的眼眶很红,他看了眼坐在这里的,坚定地望着他的这些人们,他知道,就算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初,鲜血淋漓的那场噩梦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忘记。他握着那只碗,那只盛满琼浆的碗,站起身,然后走到桑吉的对面,将那碗酒洒在了地上,道:“兄弟们,原谅胡某人到现在才回来,胡某人当日亏欠众兄弟们的,我会用生命来偿还,愿各位兄弟在秋泉之下得以安息。”

桑吉愣了愣,他看着胡赛,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与怨恨。他失望,因为他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胡赛竟然会如此的懦弱;他怨恨,因为当年若是胡赛肯早一点与那刀客生死互拼,那么多人也不会白白的失了性命。他咬着牙冲着胡赛大声喊道:“弟兄们不会安息,因为他们死不瞑目,因为当年杀死他们的人还没有死,因为当年害他们白白死去的人还在苟延残喘,不思为他们复仇!”

他冷冷地看着不言一字的胡赛,他愤怒了,他额上的青筋已经暴起,脸色狰狞难看,他厉声道:“胡赛,难道你回来就是为了对兄弟们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屁话吗,如果是这样,你根本就不必回来。你个孬种!”

十三的刀一下子飞出刀鞘,他握着刀,将刀架在刚刚重逢,并为他们准备了一桌酒食的老友的脖子上,他瞪大眼睛看着桑吉,脸上的每一条刀疤,每一道皱纹都立了起来,他怒声道:“桑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大当家的。当初那个混世魔王可是你们那一支招惹的,若不是你们招惹他,这么些个兄弟又怎么会白白下了黄泉路,所有人都有资格怨大当家的,但是唯独你没有,因为你才是当年那场噩梦的罪魁祸首。”

所有人的头都低了下去,原本还有一些欢声笑语的他们齐齐地陷入了无言的缄默之中。当年的事是所有人都不愿意重提的旧伤疤,这么些年来,也没有人愿意再在胡赛的面前提起这件事情来。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痛,胡赛的心也痛,他们的心滴血,胡赛的心也滴血。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胡赛的人知道,最开始的那几年胡赛是怎么过来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胡赛有整整六个时辰都在练刀,练到最后差一点筋脉俱断。他们想复仇,胡赛就不想么。胡赛比他们更想复仇。

胡赛并不是一开始便是他们这些人的总瓢把子,最开始的时候胡赛跟刀客一样,也是从外处而来的人,跟胡赛一起来的还有十三和那三十七名弯刀手。他曾经面对过也做过跟刀客一样的事情。他也赢了,就像刀客赢了他一样。但是他跟刀客不一样,刀客是一匹从地狱里归来的长着锋利獠牙的野狼,而他,他是一头身负重伤后苟延残喘下来的狮子。而他好不容易痊愈,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新家的时候,却被那匹从地狱归来的狼恶狠狠地赶出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