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陆路受挫,妄图控制长江交通、切断通往重庆运输线。汉水以东,从大洪山到枣阳,直至唐、白河两岸,炮火连天,中国第五战区30多个师、40多万大军与之角逐、厮杀,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汉水西岸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司令、第33集团军总司令、中将张自忠骑马率众奔向汉水萧市一个古老渡口,20多艘渡船已候命有时。
晨曦中,老船工见到一身戎装的张自忠不禁一愣,惊问总司令,“你的部队多着呢,用得着你亲自上前线吗?”
张自忠拍了拍老船工的肩膀,哈哈大笑说,“老哥哥,你年龄比我大,摇橹撑船接送部队,不也是上前线嘛!”
确如老船工所言,张总司令的部队是多着呢,33集团军本有55、59、77三个军,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战前临时交给他两个军,就是大洪山前线的第39军和从长江江防调来的第75军,还有驻守大洪山的第44军、第67军,计有7个军约20多万人马。但大洪山必须确保那两个军不能他用,39军、75军是战区指定到襄阳一带守汉江作机动的部队。右翼兵团总司令张自忠能调动的,其实只是33集团军所辖的3个军。
木船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吱吱呀呀”的向对岸划去,那是已经经受了6天炮火的黑色土地。33集团军的3个军有8个师,第二次随枣会战开战以来,已有3个师在大洪山西麓作战,其中180师伤亡惨重,刚回汉水西岸休整待命。
5月5日,汉水以东防线被突破后,张自忠即决定增派河西部队东渡,自己也过河去加强指挥。
总司令要过河上一线,惊动了全军师以上指挥官,司令部高参、苏联顾问都不赞成。接受指挥、赶来晤面的39军军长刘和鼎、75军军长周喦也反坚决对。几位军长众口一词劝阻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总司令应该坐镇,不能离开总部,可请冯副司令过河指挥嘛!”大家当即催请参谋长李文田给33集团军副总司令兼77军军长冯治安打电话,冯在77军军部回电话说,“他离不开,张总司令也不要去……”
当夜,张自忠坚守指挥部一直忙到夜半以后,他给副总司令冯治安写了封信,分别给各军长、师长都写了信,并派专人送出。此前于4月30日张自忠已给妻女、弟弟发了电报。敏感的家人都知道,这些信件、电报,其实是在交代、在表达、在向他们告别。
张自忠亲笔昭告各部队、各将领,语言恳切,情系家国。他说,“国家到了如此的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至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
5月6日晚,张自忠致书副总司令兼77军军长冯治安一函,曰:“仰之吾弟如晤:因为战区全面战争之关系,及本身之责任,均须过河与敌一拼,现已决定于今晚往襄河东岸进发,到河东后,如能与38师、179师取得联络,即率两部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拼。若与179师、38师取不上联络,即带马师之三个团,奔着我们最终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作好作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别、永离,不得而知,专此布达。”
5月7日凌晨,随张自忠一起过河的是74师两个团、总部特务营和59军特务营。参谋长李文田、高参张敬和吴光辽、顾问徐惟烈和苏联顾问等,他们都是自告奋勇,愿随总司令一起奔赴前线。7时许,张自忠登上了汉水东岸的马头山,总部进驻南瓜店。由于先一天过河的骑兵9师击溃了沿岸之敌,控制了马头山,占领了制高点,张自忠一行渡河顺利。站在马头山上瞭望狼烟滚滚的襄东战场,张自忠思绪万千。
张自忠18岁从军,自1933年参加长城抗战,至鲁南抗敌、台儿庄作战,到徐州会战、武汉会战、两次随枣会战,与日本侵略军作战,已长达8年寒暑。中国国民无不痛恨日本的侵略,而张自忠犹甚。他说,“日本军阀侵我国土,杀我同胞,掠我财富,还沾污了我的尊严!”
这是因为张自忠不仅与日本侵略军在战场上厮杀过,作为天津市市长、北平市代市长时与日本侵略军多次周旋。只因周旋,被误解为不抗日的罪名,使其抬不起头来。
1937年“七七事变”后,第29军军长宋哲元奉命南下,委38师师长张自忠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任北平市市长,与日军周旋。国人不明就里,多有责难,甚至有人以为张投敌当了汉奸。张自忠不愿在敌我夹缝中委曲求全,宁愿上战场真枪实刀打他个你死我活。也不愿千秋万代落骂名,特化装逃出北平回到南京面向蒋介石求战,蒋介石惧日冷落他,社会进步人士和国民党左派以为张自忠不愿与日本交战,纷纷呼吁造舆论要“军法审判”他,张自忠百口莫辩委屈泪,自个吞咽内心寒。幸有李宗仁将军板荡识英雄,力保他出山抗战,委派他到第五战区任59军军长。
烽烟万里,浊泪一把。张自忠重上战场,生死已成昔日话题,牺牲方是最高追求。决心一定,他要报国家仇,雪民族恨,洗名声辱。
张自忠伫立汉水东岸,但见远处闪闪烁烁,空气中飘荡着硝烟味,他判断日军第13师团、第6师团、第39师团已进至枣阳城,其前锋可能已至白河南岸。他命令参谋长李文田:早饭后立即出发,尾追北犯之敌;联系黄维纲率38师、179师迅速北进,尾击日军。
此时正是长江流域的梅雨季节,早饭后下起了雨,部队冒雨前进,士兵们用油布掩着枪,防枪管内进水。稻田间的小道,一片泥泞,士兵们拖着越来越重的两腿泥,艰难地向前挪动。当晚部队进至黄龙垱南,前锋已看得见敌军钢盔的闪光。刚近黄昏,黄龙垱的敌军已将房屋、草垛点燃,方家集的敌军也点燃了火,火光烛天,敌军以此壮胆,互作联络。李文田派人侦察得知,两片火之间相距10华里的样子。
面对敌情,张自忠冷静决断:“我们在敌人的屁股后面打,你打,他走,搞头不大,想咬他几口,就必须迂回到他的前面。”张自忠当即下令夜行军赶超敌军。
超敌夜行军原本10里路,他们要走15甚至20里。一个跟着一个,不准掉队拉长距离。用白毛巾缠在左臂上,以利深夜识别。
军队就是以靠铁的纪律,约束每一个人,每一个行动,锻造出敢打仗,打胜仗的团队精神。千万人马的夜间行动,不能有任何声光以免惊动敌人。不说话、不吸烟、不准有撞击声响。人衔枚,马衔环。细雨濛濛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摸黑穿过敌军封锁线。实在困乏的情况下,张自忠下令在一高坡空旷地域,将士背依背假寐,稍作休息,不准说话,不准打鼾,实在忍不住了嚼两个小辣椒祛赶睡意,不准单独溜边拉屎洒尿,以免掉队。由于超前一夜急行军,赢得了决定胜负的时机。
翌日拂晓,179师全部到达预定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进方向的二郎庙发起攻击,总部特务营、迫击炮营从侧面夹攻。冲锋号响过之后,一阵激战,敌军溃逃。张自忠带领总部人马继续向第五战区指令的枣阳西璩家湾方向攻击前进。清点战果,击毙敌军100余人,缴获一批弹药、军服、翻毛皮鞋和防毒面具。
战场争斗,瞬息万变。12日,第五战区电令张自忠:敌进攻老河口受挫南窜,着33集团军迅速回击败退之敌。根据战区新动态,张自忠立即调整作战部署,由北进改为南进,抢占有利地形,阻击敌人。
13日,第五战区已开始反击作战,孙连仲第2集团军、汤思伯第31集团军将日军由豫南压向枣阳,南退之敌忽遇大批中国军队截击,电讯侦知这支中国军队中有密集的、似曾相识的发射功率、周率、频率、波长。日军第39师团师团长村上启作有点兴奋地向其上司园部和一郎报告说,我们碰上大鱼了!园部和一郎也很兴奋,指令他们,“网住他!”
战局的突变使张自忠一直没有觉察到的误棋,因为与新四军五师和军分区独立大队的电台都失去了联系,14日日军第39师团已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向他们围过来,张自忠面临由追击变成了被围攻。但他仍一点不知,仍在按原计划抢占方家集,以阻南返之敌为攻击目标。谁知方家集已成陷阱,敌炮兵联队正在布阵,空中有四架“零式”战机掩护。骑兵9师乘敌炮兵立足未稳,发起冲击,不料敌军多支部队迅速赶到,形成夹击之势。第74师的两个团发现敌情勇猛冲击,试图改变困局。但为时已晚,错过了最佳时机,敌人的炮兵阵地已布置就绪,开始万炮齐鸣,炮弹雨点般的倾泻过来,两个团死伤过半,冲击严重受挫。
15日中午开始,张自忠、张敬、苏联顾问置身三间草屋,进餐的饮食已相当困难了。中午时分,随从参谋给他端来一盆水煮豌豆角,聊作中餐。张自忠歉然地对苏联顾问表示说,“没粮了,将就些吧。”
苏联顾问耸耸肩,摊摊手以反意词用中国话说,“这个新鲜,很好,但愿他们不是偷农民的。要给钱。”
这种有伤中苏感情的话,张自忠没太在意,但随从参谋李宪谟不愿意了,用俄语顶他一句说:“你知道没给钱?我们吃的全是生青麦、桑椹,还是用两块银元从农户家买来的。”
苏联顾问满脸尴尬说:“这个------”
“多嘴!”张自忠训斥参谋。
人是铁饭是钢,何况是炮火连天的战场,总司令和顾问团,仅靠一盆水煮豌豆角填充饥腹,仍然是斗志昂扬,气壮山河!
下午,张自忠率总部一行向南瓜店方向前进,试图与黄维纲率领的38师、179师会合,加强堵截日军南返的战力,命骑9师师长张德顺率部坚守罐子口阵地,阻击日军。
南瓜店位于长山之下,长山是大洪山支脉,当地人有时干脆称为大洪山。从罐子口到长山距离并不远,只因天气炎热,山路陡峭狭窄,加之人困马乏,老半天才走到长山下,总部在长山南麓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里过了一夜。总部电台14日方家集遭遇战中被炸丢,与战区司令长官部、与右纵队黄维纲部、与大洪山中的新四军部都无法联系。而在敌人方面,由于抓到了74师掉队的伤兵,证实了他们的电讯侦察,已知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将军就在军中,便连夜拉紧了围猎“大鱼”的网。
16日,敌人的大炮惊醒了小村庄的拂晓。74师两个团的余部约1000余官兵,首先与敌军接战,枪炮声、肉搏呐喊声,如雷声滚动。接着特务营也上去了,总司令的随行人员也做好了上阵的准备。
张自忠迎着枪炮声大步走上长山,观察敌情,敌人的大炮在长山上“翻土”,耕来复去,树木炸没了,尘土硝烟弥漫空际,太阳变成了昏黄色,暗淡无光,铁和血的火焰中,长山一阵阵抖动。十里长山的恶战,惊鬼神,泣天地,正在长山东南阻敌的黄维纲听到连续不绝的炮声,心绪不宁自个提醒自个说,“那是总司令的方向,面前的敌军有抽兵增援的动向,38师也得朝那方向运动啊!”
被大炮炸得黑糊糊的长山上,高参张敬与参谋长李文田商量说:“看敌人的进攻,专注,凶猛,似奔着总司令而来。”
“不好!”李文田一声大叫,仍在吼叫,“快!敌众我寡,黄维纲不知能否迅速靠过来,为安全计,快!把总司令送过河去!”
张敬、李文田一起去劝张自忠,张自忠心定自若,说,“你们谁都可以走,我不能走!我从河西到河东的任务是督阵阻敌。我们33集团军有4个建制师在这边,军长、师长、士兵都在看着我,骑9师、74师剩下的人不多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走!”
张敬见总司令如此决绝,也声言坚决不走。张自忠点头说,“好!你不走,那你就帮我督阵!”随面向李文田劝说,“你得走,赶紧带人把苏联顾问、徐惟烈顾问、机要、非战斗人员、负伤的弟兄,送过河去!丢了国际顾问不好交代,必须走。”
李文田原不想走,但有苏联顾问他又不得不护送,他只带特务营一个排护送,翻过长山向汉江走去。
此刻,张自忠登山巡视战场,见参谋处长吴光辽大腿被炸伤,流血不止,便吩咐中校随从参谋李宪谟和一个姓程的参谋送吴处长,一边一个,架着胳膊……张自忠以关心的口气劝慰说,“吴处长,你忍点痛,过了河就有军医了。”
张自忠对部属生死存亡关怀备至,而对自己的生命确漠然置之,李宪谟见总司令左肩黄呢军服被血染红,知总司令已中枪负伤。生死存亡之际,两位参谋不愿离开总司令。张自忠果断地挥手,让他们3人快走,说,“敌人攻击马上就开始了,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李宪谟摇摇头,3人含泪离去。
弹雨横飞,杀声震野。74师余部还在与敌人厮杀,特务营剩下的战斗人员已不到200人,张自忠面对殒国亡命的局势,没有一点惧色,朗声向众人表示血战到底的决心。他说,“大家坚持,至迟下午4时,38师黄维纲师长就能赶到。不管怎样,请大家相信我,直到最后一个人,我也绝不离开你们!”
下午3时,敌军攻占了长山的又一个山头,也是张自忠部控制的最后一个山头,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和身边的数十人,已暴露在敌军近距离的视线之中。少将高参张敬、总部特务营杜营长、撤销团长职务的无职上校洪进田、副官马孝堂和贾玉彬,特务营最后的官兵,在进行着最后的肉搏。张自忠镇定自若,和将士们一起,搏杀、流血。枪炮声中,张自忠将军听到了大洪山微微的松涛,听到了神秘而亲切的呼唤。将军高大的身躯多处冒血,没有包扎,也无法包扎,甚至也无需包扎了。他知道,作为军人,使命即将完成,最后的时刻,正在来临。
“我力战而死,自审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可告无愧矣!你等当努力杀敌,勿负我志。”张自忠将军对身边的副官马孝堂讲了这番话后,气绝而亡。
大洪山北麓,十里长山,南瓜店,一个被炮弹犁过若干遍的山岗上,第33集团军中将总司令张自忠壮烈殉国。
倒卧总司令周围的集团军总部官兵400余人,他们之中少数人有名有姓或有姓无名,多数人无名无姓。壮丽的十里长山,它是抗日烈士殉国的无名大塚——!
黄昏时分,黄维纲率部赶到长山,他见到的长山是焦黑一片,张自忠将军殒命处,黑色的土石中,黑红色的血在流动在凝结。
第38师闻总司令殉国,将士们大放悲声。男儿有泪不轻弹,惊闻主将殉国时,哭声慟长山,惊汉水,日军悚然。黄维纲驱动哀恸之师,击溃附近日军,夺回方家集,寻得总司令遗体,立即西渡汉水,将总司令遗体护送至荆门快活铺总司令部。
当地百姓将张自忠将军抬入村中,找来数丈白色土布缠身,一富户捐出黑漆大棺,为将军入殓。是夜,南瓜店一带大雨倾盆,十里长山长风怒号,为张将军装殓的小村庄灯火闪烁,光映汉水两岸。民间有星相师夜观天相,忽见中原上空将星殒落,五色之光画出一道弧线,落入汉襄之阳、大洪山之阴。
第33集团军新任总司令冯治安将前任重新装殓后,按照国民政府的命令,将张将军灵柩送往陪都重庆,车过荆门,万人伫立送行;车到宜昌,不期而聚者10万余众,敌机低空盘旋,百姓不为所动,花香酒果,肃穆致哀。灵柩至渝,国民政府举行国葬,追晋张自忠将军为陆军上将。葬于重庆北碚梅花山。
国民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题:
英烈千秋
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副总司令彭德怀挽:
一战捷临沂再战捷随枣伟哉将军精神不死
打到鸭绿江建设新中国责在朝野团结图存
各地唁电、挽联、挽诗,如五彩心雨;各地的悼唁活动、哀婉悲壮,如山呼海啸。战时的中国官民,经历了一场心灵的洗礼,意志的磨砺。
时人叹曰:
卢沟晓月汉江涛,烽烟万里识英豪。
驰骋狼群轻一死,长山长城试比高!
28日晨,当灵柩运至重庆朝天门码头,蒋介石、冯玉祥等政府军政要员臂缀黑纱,肃立码头迎灵,并登轮绕棺致哀。蒋介石在船上“抚棺大恸”,令在场者无不动容。蒋介石亲自扶灵执绋,再拾级而上,护送灵柩穿越重庆全城。
国民政府发布国葬令,颁发“荣字第一号”荣哀状。追晋张自忠将军为陆军上将。将张自忠牌位入祀忠烈祠,并列首位。
当日下午,蒋介石与军政要员和各界群众在储奇门为张自忠举行了盛大隆重的祭奠仪式举行国葬。
张自忠殉国时,年仅49岁,他的夫人李敏慧女士闻耗悲痛绝食7日而死,夫妻二人合葬于重庆梅花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