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出到日暮
林敬轩再也没有回来。
婉秋就这么守着林家偌大的院子,看一支支部队经过这个小镇,不作停留。所幸的是,战争并没有蔓延到这个地方,炮火声只是远远地响着,在黑夜和白昼。
日子艰难地流逝着,婉秋靠着林家几亩薄田收上来的地租,独自过活。
也会有一些无聊的人,会在深夜偷偷摸摸地去敲婉秋的房门,一开始,婉秋并不做声,她不想惹事生非,只是记得每天晚上将门窗锁得紧紧的。可是后来,她被那些无聊的人惹恼了,于是她便像那些街头的泼妇一样,叉着腰,将两只小脚跺得咚咚直响,站在房间中央大声叫骂——她骂得那样起劲,仿佛跟谁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来二去,再也没有人敢去惹她了。
这场战争足足打了八年。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婉秋听到了侵略者投降的消息,她以为天下太平了,林敬轩会回来,可是随即而来的另一场战争又无情地把她的这个想法断送——婉秋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总会有战争,她只是模糊地知道日子安稳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而林敬轩也不必一次次离开。
又是三年的炮火纷飞,当举国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婉秋对着镜子拔掉了自己头上的几根白发,她知道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她要精神焕发地等他回来。
林家大院被新政府收去做了用场,但是,新政府也给她这个小脚女人安排了住所和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当婉秋在街道工厂跟女伴们糊纸壳的时候,有些热心的姐妹半开玩笑地要给她介绍对象,但是,婉秋拒绝了,不仅仅是因为林敬轩至今下落不明,还因为在她的生命中,十里红妆,只有一次。
流年似水,寂寞、疾病、甚至是那几年的饥饿都没有惊扰婉秋那份等待的平静,可是,她却没有躲过那场人为的灾难——小脚女人,地主家的大少奶奶,国民党军官的太太,这样多重不利的身份不说,还有人把林敬轩的下落不明演绎成他去了台湾,而且别有用心地留下婉秋来进行秘密活动。当婉秋头戴高帽被迫跪在那些尖利的石子上时,狂热的人们忘了,她已经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们用皮带抽打她,将她花白的头发剃成“阴阳头”,逼迫她交代林敬轩和她自己的“罪行”,可是,无论他们怎样折磨她,她都无法说出林敬轩的任何坏话。
其实,她也想说一说他的坏话,这么多年,他怎么就那么狠心对她不闻不问。可是,每当她绞尽脑汁去想他的“坏”处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来。
原来,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已经沉沦,万劫不复。
狂热的人们见她沉默不语,便想出了更恶毒的方式来折磨她——绑住她的双手,然后在她的耳边将铜锣敲得山响,想以这种方式来“警醒”她,让她彻底认罪,可是,一直到婉秋的耳朵被彻底震聋,她也没有让那些人如愿以偿。当她再也无法听见任何声音的时候,婉秋的目光便也呆滞起来,她经常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不言不语,像一尊苍老的雕像。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婉秋自己知道,她在心底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不要回来啊,不要回来啊!”
倒也是因为她的这种“呆”,那些人最终失去了批斗她的兴趣,而让她在无数个扫大街的日子里,捱过了那段动荡的岁月。
十年风雨,于人世的沧海桑田,却也是弹指一挥。
终于,一切都回归平静了,喧嚣、狂热、口号、动荡真的已经成为过往,纵然伤痛还在,但是那些伤痕却正在被历史的尘埃一点点抚平。
婉秋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她每天蜷在自己的小屋里,门窗紧闭,在昏暗的世界里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她不再奢望他会回来,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认出他——她的嗅觉、她的听觉、她的视觉会让她在一个人面前彻底懵懂,不知来者是何人。
可是,在她生命即将逝去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却千里迢迢地从海的那一边飞回来看她——这个人,是雅彤。
在昏暗的小屋里,雅彤主动上前抱住了婉秋,而婉秋也艰难地认出了雅彤。终于,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禁不住相拥而泣,半个世纪的沧桑,让很多东西变得很轻很轻,却也把很多东西变得很重很重。
“他,还好吗?”婉秋开口问道,却是用极大的音量,而此时她的心却平静如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只要想到大洋彼岸的他在那里依然安好,她就会心安。
婉秋看见雅彤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似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她都听不见啊,所以婉秋只是微微地笑着,心里想着林敬轩也应该是满头白发,皱纹成舟,儿孙绕膝了吧。
雅彤激动地说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婉秋并不能听见她的话,她沉默了片刻,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打开到某页后,把它送到了婉秋的眼前。
婉秋接过书,用粗糙的、关节突出的手摩挲着书页,一遍又一遍,她勉强看到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一行行,一列列,就像天上无数颗小星星整齐地排在一起,它们对她笑着,挤眉弄眼,好像在等婉秋辨认它们的不同。婉秋有些茫然,她冲着雅彤愧疚地笑了,把书还给了雅彤,因为她不识字。
雅彤似乎有些急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的脸涨红了半天,终于指了指书页上的字,然后指了指婉秋,意思是说这些字与婉秋有关系。
婉秋再次接过书,她眯起眼睛仔细瞧那些小星星,蓦地,她的目光停住了——字里行间,她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两个字:婉秋。
此时,雅彤打开了窗户,小屋内的光线顿时明亮起来,而秋天的风趁机穿过开着的窗子涌进屋内,拨动着婉秋霎时变得敏感的神经,并且替她去读那书页上的文字——
明日一战,依然是力保淞沪要地,敌强我弱,同胞们唯有以血肉之躯来抵御日本侵略者之疯狂,九死一生,为我中华,敬轩无悔!只是在虚度的二十七个春秋中,除了有愧于父母,还深感对不起一人——就是我从不愿意承认的结发妻子婉秋。
新婚之夜负气出走,只是想证明自己反抗包办婚姻之决心,却并无嫌弃她之意;遭日本密探追捕之夜的突然回归,更让我知道她是一个至情至真的女子。只是,民族危亡,匹夫有责,敬轩不能贪恋儿女情长……休书一封,几年不归,她还是痴心不改,且悉心照料家母,贤良可敬!不得已,敬轩请一女性朋友,在赶赴上海参战之前,回到老家,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出“另结新欢”之戏……无他,只是想断她念头,安心生活,别再为敬轩守候。走时,泪流,泪流……
今日写下“遗书”,明日一战,再无牵念。
林敬轩,民国二十六年八月,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