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河边的稻子熟了,有些人家已经收割几天了。稻田不多,那也是一季子庄稼,不能糟蹋在了地里,也正因为不多,才分外金贵,更要颗粒归仓。下午,付彩琴去地里看了,决定明天收割。付彩琴对龙书才说,明天割稻谷吧。龙书才知道付彩琴不是在与自己商量,而是通气,让他做好准备。准备也很简单,割稻谷不像割麦子,需要一捆一捆地绑,一担一担地挑到稻场上,晾晒脱粒,稻谷可以在地里晾晒脱粒或割完了直接脱粒,只需把镰刀磨一磨就可以了。但地分到了一家一户,收割不统一,脱粒成了麻烦,家家都得准备脱粒机。生产队有脱粒机,分的时候无法分,就卖了,谁用谁掏钱。掏钱也可以,可要把那个铁家伙搬到地里,却是一件难事。所以,大家都喜欢使用老办法,用木制的滚筒式人力脱粒机,尽管出力,却不用求人帮忙。付彩琴让龙书才做的准备,就是去找一台这样的脱粒机。

吃过晚饭,龙书才嘴一擦,就出门了。付彩琴拾掇好厨房,端了一盆清水,蹲在梨树下开始磨镰。付彩琴沁着头正磨着,大门吱一声被推开了。付彩琴头也不抬,一边刺棱刺棱磨着,一边问,这么快就找好了?一个女人说,嫂子磨镰呐。付彩琴一听是个女人,又是个生腔,忙起身问,你是……?那女人说,我是虎啸林的班主任,你是他母亲吧?付彩琴说,老师啊,快屋里坐。老师说,就坐这儿吧,不耽搁你磨镰。付彩琴拉过一把椅子请老师坐下,自己坐到老师跟前的石头上,也不再磨镰,这表明她对老师要说的事情十分重视,也是对老师的一种尊重。老师家访,一定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或者严重的问题,付彩琴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看着老师,等着她说出重要的事情或严重的问题。老师说,事情是这样的,虎啸林近期出现了一点小状况,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也不能责怪孩子,要耐心地引导他走出误区。付彩琴说,我不生气,你说吧。老师从头到尾把事情经过说了,最后说,现在还没有影响到学习,虎啸林同学说他只是扶崴了脚的余小朵回了一次家,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余小朵家长一定要学校给一个说法,今儿来,就是想让家长和我们一起教育好孩子,也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以免影响两个孩子的学习。

送走虎啸林的班主任,付彩琴无心再磨镰,坐在那里生闷气。你娃子才狗大个年纪,才上初中就知道谈恋爱了,谈就谈了,跟谁谈不行,非要跟余小朵谈,还搂着人家回家,你忘了你爹是咋坐牢了吗?你不知道你是虎跑川的儿子了吗?你不知道你爹至今还在被严打撵得东躲西藏吗?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付彩琴正生着气,龙啸野做完作业出来,问,妈,我哥咋了?付彩琴没好气地说,写你的作业!龙啸野说,你得相信我哥,他是你儿子!是呀,我干吗要相信别人,而不相信自己儿子呢?付彩琴就喜欢啸野这个小儿子,人小鬼大,总能给你说一些宽心话,点醒人。当年龙书才进门时,她还能生育,可能还能生一旗子娃子,可她不能生了,她之所以同意龙书才过来倒插门,就是因为自己无法养活这几个娃儿了,再生,一样是养不活的。龙书才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有一个孩子随他的姓。付彩琴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答应了,把小儿子改姓了龙,但名字没改,依然叫啸野。明眼人都看得出,付彩琴的骨子里,并没有改了儿子的姓氏。你想呀,什么能啸野,虎呗!

听了啸野的话,付彩琴的气消了一半,又坐回去开始磨镰,刺棱,刺棱,一声声回荡在小院上空。这时候,龙书才回来了。付彩琴问,找好了?龙书才说,好了,不过不是明天,是后天,十几家统一收割,用铁家伙脱粒。付彩琴说,不要钱呀?龙书才说,一百斤两块,给五斤稻谷也中。付彩琴没再问,继续刺棱刺棱磨着,磨了一会儿,拿起来,用大拇指试了试,又轻轻磨了几下,放下来,掂起另一把继续磨。

啸森、啸山和啸林三兄弟下夜自习回来,付彩琴已经磨好镰坐在梨树下等着,见三人进了院,说,啸林过来,你俩回屋。啸林坐下来,疑怀地看着母亲,问,妈,啥事?付彩琴说,你实话跟我说,你是不是跟余小朵好上了。啸林说,没有的事,就是余小朵脚崴了,我送她到了她家门口,她爸妈就认为我俩早恋了,拿自己闺女扯老婆舌,啥人!付彩琴说,没有更好,以后离远一点。顿了一会儿,付彩琴说,你给妈写个保证,保证不跟余小朵好,一辈子也不跟余小朵好。虎啸林说,写就写!虎啸林回到屋里,从书包里掏出纸笔,唰唰唰,一会儿就写好递给了一旁守着的母亲。付彩琴认真地看了看,细细密密地折叠起来装进了衣兜,还在外面捂了捂,怕那保证鸽子一样飞了似的。

这种事情一旦挑明了,便不好意思起来。第二天,虎啸林一天都不敢正视一眼余小朵,好不容易熬到下夜自习,逃也似的回了家。晚上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余小朵,他把这个余小朵踢出去,那个余小朵又蹦出来,把小时候的余小朵踢出去,长大的余小朵又蹦出来。还对着他莞尔一笑,令他捉摸不定。第三天,虎啸林头脑昏沉沉地来到学校,听到的第一个新闻就是余小朵自杀了。虎啸林急急地问,现在咋样了?那个发布消息的同学说,没事了,喝的是他爸进的假农药,但被医生灌了一肚子大粪,哇啦哇啦哕了老半天,现在还在卫生院输液哩。虎啸林一听,撂下书包跑了出去。

虎啸林一口气跑到卫生院,一个护士告诉他,余小朵早已经回家了。虎啸林又一口气跑到余家,敲开大门,余家人一看是虎啸林,连推带搡将他轰了出来。多年后,虎啸林才知道,余小朵自杀的原因是,看了他写的保证,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才最终做了傻事。多亏余根旺贪吃回扣进了假农药,只是让余小朵受了一些罪。

被余家人轰出来后,虎啸林没有再回学校,一个人上了蛇尾山,坐在那个可以看得见余小朵家的大石头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月亮从东山那边升起来,才无精打采地下了山。

虎啸林回到家,见几个弟弟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坐着,却不见母亲,问了才知道,母亲割稻谷割伤了手。母亲是多么能干的人,怎么会割伤手呢?像不知道余小朵自杀原因一样,虎啸林也不知道母亲割伤手的原因,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付彩琴是割稻谷的时候听说余小朵喝药自杀的,她的心当时就咯噔了一下。付彩琴,你闯大祸了!付彩琴一个恍惚,镰刀一逛,割到了手上,斜斜的一道口子娃子嘴一样翻起来,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涌,刹那间就染红了正攥着的稻墩子。龙书才见了,慌忙背起付彩琴飞跑向卫生院,医生给缝了七八针,才算止住了血。

付彩琴正躺在床上,眼窝漾着一汪泪水,一种无边的自责紧紧地攫着她的思绪,紧紧地攫着她的灵魂,令她无法自拔。她很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此刻,她只能咬紧牙,让泪水流回肚里,流回心里,一任泪的苦浸泡自己的心,一任泪的咸腌渍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