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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当不成兔子

上小学时,我们老家那地方的孩子打架信奉“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因为腿脚不利索常常挨欺负,比如,课间休息,几个女同学围成一个圈子,玩丢手绢找朋友的游戏,我从那个圈子旁走过,就会有人恶作剧,趁我不备,猛得推我一把,要么,我会跌倒了某个女同学的后背上;要么,会跌进女同学围成的圈子里面,把我推倒的家伙就会站在圈子外面拍着手乐。之所以有人敢对我如此不敬,原因就是看我好欺负。我较劲脑汁琢磨怎么报复欺负我的人。

赵二在班里称王称霸,谁也瞧不起,跟人打架常自吹:“信不信老子把一只手插在裤腰带上也能把你撂倒。”对我这腿脚不利索的人,找不到较量的理由。碰到赵二欺负我,我总是遵循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但这原则有时候会失效,还真的是惹不起也躲不了。

小学二年级,学生中流行一种叫“抓码”的弹玻璃球的游戏,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多个人玩,带有赌博性质:甲把手中的玻璃球弹出去,乙弹出的玻璃球击中了甲弹出的玻璃球,原本属于甲的玻璃球就归乙所有。那天下午放学后,赵二非要我跟他玩“抓码”。我们在教室里玩这游戏。赵二已经赢走了我的三个玻璃球,好不容易我弹出的玻璃球击中了他弹出的玻璃球,他那玻璃球理论上已经属于我了。我上前捡那玻璃球,却被赵二抢先一步把那玻璃球抢在手中。我说我赢了,把玻璃球给我。赵二说我的玻璃球,凭啥给你?我说我赢了,这玻璃球就是我的了。赵二把手掌伸开,现出掌心的玻璃球:“你说这球是你的,你叫一声它答应吗?”这不是耍赖不讲理吗?我伸手去抢,赵二后退一步,说来呀,来呀,你要追上我,这玻璃球就归你。他这是欺负我腿脚不灵便。我改变了策略:改追为堵。赵二顺时针跑,我逆时针堵,结果我在讲台上堵到了赵二,哪知道赵二从黑板槽里抓了一把粉笔面,朝堵过来的我抛过来,粉笔面把我的眼睛眯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决定教训教训姓赵二那小子。也让他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老娘老爹住的屋子与堂屋之间有道门槛,每天早晨,母亲打扫卫生,先把里屋的垃圾扫到门槛边,一把生了绣的菜刀当作铲子用,把堆在门槛旁的垃圾铲到堂屋,再与堂屋的垃圾一起扫进簸箕……跟赵二玩“抓码”的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把那把生了绣的菜刀偷偷装进书包,到了学校,进了教室,赵二正和几个狐朋群狗党高谈阔论,趁他不备,我把那把菜刀从书包里拿出来,高高举起,冲着赵二的左肩膀砍了下去!砍赵二身体的哪个部位,夜间我就想好了。可不敢砍赵二的脑袋。就算那把菜刀钝得骑着刀刃上南京屁股也不会受伤,但真要砍在脑袋上,肯定血会把菜刀染红!我只是想吓唬吓唬赵二,也是要杀鸡给猴看,让班上那些以把我推倒取乐的家伙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逼急了会动刀子。也就达到了此番吓唬人的目的。打架,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都敢拿刀砍人,该算哪个级别的?我得确保砍到的是赵二的肩膀而不是别的部位,力度得掌握好,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会出伤口,小了起不到震慑作用,尺度是刚好让赵二感觉到疼却不出伤口!这就难把握了,菜刀的刀刃是落在了赵二的左肩膀上,但我自己都觉得不是在砍人,而是做戏。那一刀不但没有震慑住赵二,那小子一转身,看到了身后举着菜刀的我,随即来抢夺我手中的菜刀。这下子害怕的不是赵二而是我了。如果菜刀被赵二抢过去,反手给我头上来一刀,他手上的力度有多大?我的脑袋非开花不可,小命可能就交代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菜刀被赵二夺去。一只手的力量肯定不够。我的右手握着菜刀把,左手压在菜刀背上,赵二跳上了桌子,往上抻我那握刀柄的手。我干脆把两只脚抬离了地面,相当于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把刀上,赵二力气再大,也架不住我这招,一松手,我一屁股墩在了地上,那时候左手右手都在头顶之上,右手握着刀柄,左手压着刀背,赵二的手一松,我来不及撤劲,还在往下用力,结果就应了那句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刀刃碰到了我的脑袋!当下血流如注,有人跑去教师办公室报告了,班主任把我送到了公社卫生院……为这事,我差点被开除。老爹到学校求校长,给校长说了不少的好话,校长才答应留下我以观后效。

不久,我们升入三年级,班主任换了个姓古的女老师,重新排了座位,我竟然跟赵二排在了同桌。我还没有放下因为跟赵二玩抓码的游戏被他砍伤还差点被学校开除那件事情。心中耿耿于怀。本来是我受了欺负,被砍伤的人是我,为什么学校不处分赵二反而要开除我?说到底,是我把菜刀拿到学校的,是我砍人在先。我很后悔,论反应灵敏,我哪是赵二的对手?要报复姓赵的,绝对不能动武。夏天到来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报复赵二主意。校园里有流传顺口溜:穿裤衩的楼兜风,空气流通讲卫生,要想撒尿真方面,伸手一捉便轻松。大夏天,男生都穿裤衩。上午,第四节课,上的是自习。我跟赵二说,咱俩比一样东西,谁的东西大谁就是大爷,谁不敢比谁就是孙子。赵二问我要比啥。我说就比鸡巴。谁的鸡巴大谁就是大爷!赵二说,比就比。我跟赵二说,你先掏,赵二伸手把尿尿的东西拉出裤口。我站了起来,冲教室前面正判作业的古老师喊:“老师,赵二上课往外掏鸡巴!”

古老师听到我喊“赵二上课往外掏鸡巴”,“ 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我和赵二课桌旁,把赵二拉出座位,往前推。赵二大喊,是支凡要跟他比谁的鸡巴大谁的鸡巴小,他上了支凡的当。漂亮而严厉的古老师反身把我从座位上拉出来,把我推出教室,“嘭”地一声关上了教室的门。

我以为古老师是以罚站的方式惩罚我,下课后就会结束惩罚,让我回家吃午饭。终于等到了下课铃声响过,教室门打开,同学们陆续出了教室,最后走出来的是古老师,手中拿着一只木凳,跟我说:“跟我走。”我以为古老师是让我到教师办公室挨训,便跟在了古老师后面。哪知道古老师并没有去办公室,而是拿着凳子到了学校大门口,把凳子放在墙边,从衣兜里拿出一块手帕铺在凳子上,让我在门口一侧站着。学校就这一个大门,正是中午放学时分,学生们要回家吃饭,老师们也要回家吃饭,都从大门出,就有老师问坐在门口一侧的古老师:“这学生怎么啦?”有好几个老师问过古老师同一个问题,而且用的词汇都一样,古老师回答也是同一句话:“做了天地下最丑陋的事情!”校园里只剩下了古老师和我,古老师还是不让我回家吃午饭,直到我的老爹到了校门口,我才知道古老师让同学通知了我的老爹。古老师跟我的老爹说,知道为啥把你叫来不?支凡办了啥丑陋的事情你知道不?这孩子要是不好好教育,将来要坐牢!从来没有打过儿子的我老爹当着古老师的面狠狠扇了我两巴掌。那个中午,古老师跟我老爹的那番话,老爹扇我的那两巴掌,让我知道了啥是天底下最丑陋的事情。

我因此对古老师有了怨恨。她既然知道我做的是天底下最丑陋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我站在学校大门口示众,为什么反复跟别的老师说同样一句话?她就是想把我搞臭!我跟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你为啥这么整我?我分析来分析去,想起了一件事情。就在前几天,我跟一个同学借了一本小人书,上课看了,下课后被赵二举报,古老师要我把小人书交出来,我便把小人书装进裤兜。也不知道啥时候裤兜漏了,小人书从裤兜掉在了裤腿里,却没从裤脚掉出来,古老师以为小人书还在我的裤兜里,把手伸进我的裤兜去掏小人书,她哪知道我的裤兜破了,手过了界,没掏到小人书,却摸到了我那尿尿的家伙。古老师赶忙把手抽了回来,也许是怕我的尿没尿干净,手上沾了尿液,赶紧离开教室找地方去洗手。再也没提没收小人书的事情。我觉得,古老师肯定是因为那件事情窝火,赵二的两次举报都牵涉到我的鸡巴,她也就因此认定我小小年纪道德品质败坏,要把我搞臭。我心里不服气,心说,古老师啊古老师,你哪一天让我抓住把柄,看我怎么报复你!

还真让我等来了报复古老师的机会。有一天,听赵二跟几个狐群狗党摆活,说古老师的婆婆家是大地主,她丈夫的老爹,被揪出来批斗了。这消息让我很是气愤,古老师的婆婆家是大地主,那就是剥削阶级,跟无产阶级势不两立,怪不得她那么臭我,只因为我根红苗正,祖宗三代都是老贫农。我认定,古老师的公爹是地主,那么,古老师的丈夫就是地主崽子,古老师就是地主婆。这下子让我找到了把古老师搞臭的突破口。那一天是语文课,古老师让学生们打开语文课本第几页,同学们都按照古老师的吩咐打开书,我却装作没听见,在座位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古老师又喊了一遍,把书翻到第几页。我还是装作没听见。古老师从讲桌那边走了过来,到了我的书桌旁,一伸手,把我摆放在桌子一角的铅笔盒扒拉在地上。只听哗啦啦几声响,铅笔盒被摔开,橡皮、削笔刀、铅笔等等从铅笔盒中甩了出来,我见状,没拢住火,冲着古老师破口大骂:“地主婆,我操你妈!”虽说那不是讲究师道尊严的年代,但古老师也绝对不允许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那么骂她,如果不给我一点厉害看看,以后还怎么管学生?伸手把我从座位拉了起来,猛得朝前一推。古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到教室外面罚站。她忽视了我胳膊腿不利索,平日走路都能被石子绊倒,哪架得住她那么一推?我身子往前倾,额头碰在了前排桌子角上,顿时就有鲜血从碰破的窟窿里流了出来。把古老师吓得不轻,从桌子上抄起一个本子,捂住我流血的伤口,用一只胳膊夹起我往公社卫生院跑。于是,因为跟赵二动刀子,额头上有了第一道伤疤之后留下了第二道伤疤。

古老师跟校长提出,要么,她不再教我那个班,要么,让我从她那个班调出去。这个学生太调皮,连老师都骂,还不能对他有半点体罚,真要是因为推搡让他受了伤,老师担待不起。说白了,就是我所在的那个班,有古老师没有我,有我就不能有古老师。校长颇为难,跟古老师说你不想要那个学生,别的老师也不愿意要啊。撵不走我,自己也不能辞职,古老师就想到了跟我缓和师生关系。一个夏日的下午,上自学课,古老师走到我跟前,很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我跟着古老师出了教室。刘家营中心小学校园里有前后两排房子,小学低年级在后面那排房子,房子南侧与院墙之间有一个短胡同,通往校园后院,后院是操场和公共厕所,有杨柳树。教室后墙外有两尺宽的水泥台,估计是防止夏天雨水渗到教室中。古老师带着我穿过那短胡同,来到教室后的水泥台旁,把手中的一本杂志放在水泥台上,她坐在了那本书上。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我,说:“坐吧。”我不知道古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摇摇头说:“不坐!”古老师说不坐你就站着吧,咱聊聊?我不说话,心说你想聊啥?古老师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你听谁说的我家是地主?”我说是赵二,赵二跟人说的你家是地主!古老师朝我挥挥手,让我回教室。我刚坐回到座位上,古老师进了教室,把赵二叫了出去。

一个礼拜天,我吃过午饭,提着篮子拿着铲刀到村北挖野菜。走在乡间土路上,路两旁是茂密的青纱帐。突然,从路旁的玉米地里窜出一人,正是赵二,径直朝我走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一个扫堂腿,把我扫倒在地,我用手杵地站了起来,还没站一秒钟,赵二上前,又是一个扫堂腿,把我扫倒,我又好不容易站起来,赵二那家伙又是一个扫堂腿,我也就明白了,赵二是因为我跟古老师揭发了他说古老师家是地主这件事情而报复我,要是再站起来,肯定再被赵二扫倒。我便放弃了站起来的努力,想着过一会有大人路过,赵二就不会如此嚣张了。哪知道,赵二见我躺在地上不起来,尽然解开裤子,掏出撒尿的家伙往我脸上撒尿,我骂赵二:“我操你妈!”赵二干脆把尿往我嘴里撒……

赵二离开时说了一句:“告诉老师去吧。我等着。”

告诉老师又会怎么样呢?

如同弱国无外交一样,像我这样拳不行脚也不行的人,对欺负我的人,还真不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很严酷很悲哀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