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天之后,丁东就夹着那份报告乘上了回老家的车子。车子载着丁东在蜿蜒的公路上逶迤行驶。丁东的双眼一直都在注视着窗外,路旁的树木在一棵一棵迅速地向后退去。远处是黛色的大山,山脚下是金黄的稻谷,有人正在田里忙着收割。就这丰收的美景,丁东并未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来。丁东突然觉得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了,以前若每逢回家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啊,他会轻松地吹口哨,或者想想怎样和奶奶见面,他会觉得乡村的日子是那样的美好与宁静,而此刻呢,那美好的心情早不知藏到哪个旮旯里去了,他虽也注视着看窗外,但只是注视,心却像一潭死水,没有半圈波痕。

丁东的故乡叫梓舟村,客车到达梓舟村时天气尚早,农人们均未收工回去,仍在田畈里忙着收割金黄的稻谷。丁东一下车,田畈里就有一个人向丁东跑来,到了近处,原来是丁东的小叔丁贵。丁贵见丁东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脸的喜悦,说:“东东,你先回去吧,奶奶在家的,我和你婶子还要割两袋稻谷才回来的。”丁东说:“小叔,你快去割稻子吧,我先回家起再来给你们帮忙一会子。”丁贵说:“我不要你帮忙,你快回去陪你奶奶说说话就可以了。”丁贵去割稻子。丁东回家。丁东一到家门前,就看见奶奶搬一张藤椅坐在门口,头发全白了。丁东还未走近奶奶身边,就大声儿喊着:“奶奶,东东回来了。”奶奶看到丁东说,就赶快就藤椅里站起身子来。丁东扔了行李就去捉奶奶的手。奶奶叫了一声“东东”后,就拿一双粗糙的手在丁东的脸上摩挲起来。丁东说:“奶奶,到屋里去坐坐吧,我给你搬椅子进去。”丁东将奶奶搀进了屋,让奶奶在椅子里坐了,又从行李中拿出一挂香蕉,扯下一根剥了皮送到奶奶手上,说:“奶奶,吃根香蕉吧。”奶奶说:“东东,谁叫你又买东西了,奶奶盼你回来不是要你买东西给奶奶吃,奶奶是在心里想你哩。”丁东笑了脸说:“奶奶,我也知道你心里相想念我,俗话说:‘爹娘疼幼子,爷奶疼长孙。’奶奶若不是疼你,就不会死活让我读书的, 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奶奶说:“你在外面生活不容易,出门就是要钱,水也要钱,你那几个钱可要珍惜着花的,媳妇还没讨,奶奶又帮不上你的忙了。说句地道话,奶奶对你啥都放心了,就只一件事还不放心,就是你的婚事。听你小叔回来说,你的房间里乱得像猪窝,若有个女人保准就像样了。你也快三十的人了,也可以说得老婆了,我和你爷爷是十六岁就拜堂成亲了哩。”奶奶说完这些话儿就开始吃香蕉,一张皱巴巴的嘴左扭来右扭去,还吧嗒吧嗒个不停。有一会儿,一根香蕉就吃完了。丁东说:“奶奶,我在家里坐吧,我到田里去帮小叔帮下忙的。”奶奶说:“东东,你别去了吧,叔叔和婶婶也不靠你割稻谷的,你读书人不经常做农活不顺手,做起来慢,他们只要少屙泡尿就可以了。”丁东还是找来小叔干活的旧衣裤穿上去了田里。

丁贵一见他来了,就说:“东东,我说了叫你 不要来的,你还是来了。”丁东又亲切地喊了一声婶婶。三人在田里忙了一会儿,丁贵就对他老婆说:“红莲,东东回来了,你先回去弄几个菜吧,我们把这稻谷拍打完也就收工了。”丁东听了就叫婶婶不要回去,但到底还是没拦住。直到太阳落山后,两人装谷入袋,才拖了一大车稻谷回家。到了丁贵门前,丁贵的儿子丁当几放学回来了,正在吃丁东买回来的香蕉。丁当的眼前站了一个人,也是小孩,是丁东二叔的小儿子丁波,他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丁当吃香蕉。大约是香蕉的味道非常地好,丁当舍不得几口吃完,便小口小口地吃。丁波就馋了眼死死地盯着丁当手中的那根香黄灿灿的香蕉,将一颗小脑袋左边撇过来右边撇过去地看,还不时地伸出舌头舔舔上下唇,形状就如一条狗在看着主人啃骨头。最后,香蕉吃完了,丁当扔了那几条香蕉皮,丁波就奔过去捡了起来,正要靠近嘴巴,丁波的母亲就走了过来,一手打掉了丁波手中的香蕉皮,骂道:“就是好吃,,不要脸的家伙,香蕉也没吃过,什么宝贝东西?”一手拽了丁波就走。丁贵和丁东拖着一板车稻谷到了近处,丁东就叫了了声:“二婶。”丁东的二婶就回过头来冷冷地问一句:“回来了。”丁东忙着帮丁贵卸完车上的一袋袋稻谷,就去从行李包中取出两份水果来,每份都是香蕉与苹果,给大叔与二叔家送了去。读了书的人就是读了书的人,虽然丁东的大叔与二叔从前不赞成让他上学,但他并未因此就记恨他们,每次回来,都要带点吃的给大叔和二叔的儿子,末了还叫他们要认真读书。故此,大叔与二叔就觉得心里有点那个,好像对不起丁东,而两个婶婶见丁东和丁贵那么好,多少心里存了一点嫉妒,这或许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缘故吧。孩子见丁东送来了水果,高兴得不得了,扯着丁东一个劲地“哥哥、哥哥”地叫,两个婶子脸上也因此有了喜色。丁贵对丁东的举动早习以为常了,每次见丁东给他大叔与二叔的孩子送吃的,他都要说一次:“读了书的人就是聪明会想事,晓得亲疏。”

丁贵和丁东两人擦过澡后,天气已是黑得严严实实了。屋内的灯泡是十五瓦的,光线不太明亮,丁贵就换了一个四十瓦的灯泡。这四十瓦的灯泡除非是过年、做喜事或者丁东回来,丁贵才换上去的。饭端上来了。丁东一碗鸡蛋,四个;丁东奶奶一碗鸡蛋,四个;丁当一碗鸡蛋,两个;丁贵夫妻俩每人两个。丁东看了就要往小丁当的碗里扒拉,最终被丁贵夫妻劝住了。丁贵又拿出酒来,要和丁东喝,丁东就与丁贵喝了起来。桌上有几个好菜,一个是煎的鸡蛋,一个是蛋汤,一个是炒的干鱼,一个是炒的腊肉,再就是几个酸菜。晚饭就热热闹闹地吃过了。丁当吵着要看电视,黑白电视就打开了,屏幕上尽是雪花点儿。丁东说:“小当当,老师布置的练习做完了吗?要做完作业才能看电视的,不然就不是好学生了。”丁当说:“哥哥,老师布置了练习的,我要看完动画片再做。”丁东说:“看完电视可要认真做的。”丁当答应了。丁贵老婆打了一大盆水端到房里去洗澡,洗得水声叮咚响。丁东、丁贵和奶奶三人就在明亮的灯光下谈论丁仁怎样占去了那块菜地的事情。奶奶说:“东东啊,你奶奶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遭看到这么霸道与不讲理的事儿,他不但明占去了菜地,而且将你叔叔打了一棍,几天都直不起腰来,还是我去挖来草药熬了水给他喝。本来我是要去镇政府闹的,你小叔就是不肯,还劝我说:‘娘,你年纪大了,抚养我 兄弟几个长大也不容易,操了不少的心,现在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你奶奶也还算是个活人嘛,心里当然不是滋味的。最让我可气的还是你两位叔叔,你小叔被人打了他们却像没事人一样,压根儿就不像是兄弟,瞧人家兄弟大和睦的,一个有了事就这个也来帮忙,我不知和你爷爷怎么生了两个这样的草包,哎——”丁贵接了话儿说:“东东,我也不是为了这点菜地,若他丁仁是拿好话儿对我说,或者是拿土地跟我换,再或者是求我送给他,我都会同意的。我是房屋建了,猪栏、茅厕也安了,你婶子身体又有病,只能生一个,也不再造房子,虽然这点土地靠得近,但对人叔叔来说要不要也无所谓的。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就是为了争那一口气,你说是不?”丁东说:“奶奶、小叔,恨只恨这势利小人,一有了点权势就了不得。我明天去镇政府找他们理论理论吧,我们是没权的人,难啊!”几个人谈到深夜,才分别上床睡了。

第二天,丁东很早就起床了,盥洗过后,就担了水桶去村东边的河里给丁贵挑了两担水回来。小河里的水很清澈,其实却不怎么卫生,因为河两岸人家什么腌臜东西都往河里扔,因此只有早上挑水才干净些。

丁东吃过早饭后就骑了丁贵的自行车去了镇政府。途中,丁东经过一所完全小学,叫东湾小学。丁东的五年小学生活就是在这儿度过的。东湾小学比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崭新的教学楼,新辟的宽敞的操场,操场边种了一排高大的杨树。路程不远,时间不长就到了镇政府。丁东找到了镇政法办公室,里面有五线办公桌,却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岁的样子,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张报纸,女的年轻,才二十来岁光景,在织毛线。见有人进来,研究报纸的那个男人就把一双眼睛抬起来瞄准了丁东。女的头都没转,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继续一双玉手在灵巧地穿插。那个男的说:“你找谁?有啥事?”丁东说:“我找政法办公室工作人员,为我叔叔门前那块菜地的事儿,不知我叔叔上次是将这份报告交给谁的。”丁东就从口袋里面取出了那份报告递了上去。那个男的见了报告后“哦”了一声,说:“前些日子有一个中年人将这份报告交给地我。”那个男人看丁东个子高高大大,一张脸方方正正,又一身西服,脚下套一双皮鞋,就说:“哦,你是他侄儿,在哪里工作?”丁东说:“有县城八九七厂工作。”那男人说:“什么学校毕业的?”丁东说:“省交通大学。”那人就撤去了报纸,从藤椅里拔出身子来给丁东倒了一杯茶,叫丁东坐。丁东坐了。那全神贯注织毛衣的女的这时就抬眼瞥了丁东一眼,才又继续织她的毛衣。那个男的说:“我姓李,叫李根才。”丁东说:“哦,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李根才瞅了一眼那织毛衣的女人,“嗐”地长叹一口气说:“高中,如今还是一个临时工。”丁东说:“李同志,我今天就是特意来找你为我叔叔解决那块菜地问题的。事情明摆着,那块菜地是我叔叔的,丁仁就是霸占嘛。”李根才担心自己这个临时工可能会被镇长赶回家,就说:“小丁,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可是高级知识分子哩,你叔叔说的那块菜地是他的,丁仁又说那块菜地是他的,究竟是谁的,我可弄不清楚。你看这份报告上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这块菜地原先就是我家的,梓舟村的任何一个村民都可以为我作证。’既然报告上这么说了,我就叫你叔叔去找个证人来,找得出证人就说明菜地是你叔叔的。反之,菜地就是丁仁家的了,你说这话有理没理?”丁东说:“菜地本来就是我叔叔的,干吗要找证人?”李根才说:“你不要埋怨这报告,这报告是东湾小学的马鸣老师写的,写得有水平,人家是在省刊上发表过文章的,我们全镇干部都知道他的鼎鼎大名,什么事情都要讲个证据嘛,我说你杀了人你就真杀了人?得要讲证据嘛。”丁东想起梓舟村那些势利眼的小人,心里就有些火:“当然找不到证人的,我叔叔告的是镇长大人的岳父嘛,谁敢得罪镇长呢?”李根才说:“你这大学生说话咋没一点修养?人家说瓢你就说碗,镇长是镇长,镇长岳父是镇长岳父,或许镇长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哩,就算知道了镇长也会秉公处理的,人家可是党和国家培养了几十年的干部,难道连这么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还当什么镇长?还怎么领导全镇人民?我的建议仍然是这样,你要说那块菜地是你叔叔的,你就给你叔叔找个证人来,找不出证人,事情就这么办。我还为这事特意去了趟梓舟村,暗里问了几个人,竟没有人出是你叔叔的哩。”丁东说:“你当然是帮助丁仁的,丁仁的女婿是镇长嘛,你在他手下工作,怎么不帮助他?”李根才听了此话,正戳中他临时工的痛处,正因为是临时工,面前这个女的虽与前任镇长睡过,也是个临时工,他追了几年这个破货,她都不同意,真是气死人。李根才的脸色难看了,说:“别说这些小人说的难听的话,若不服气就去找个证人出来。”丁东心里火了:“证人、证人,我就是证人!”李根才嘿嘿冷笑了说:“你婶子更是证人的。”丁东一张白脸气成了猪肝色,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一甩手,两步就跨出了政法办公室的门外。后面就跟出来一句话:“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

丁东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镇政府的,他只觉得满腔里装的都是气,一双脚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行出很长一段路后,车速才慢下来。丁东边蹬边思想,世事怎么这般复杂的,还是这么一块菜地,都弄得黑白不分的,他李根才明摆着就是站在了丁仁一边的,这不就是因为丁仁女婿是个鸡巴镇长,手中有决定他的生杀大权嘛,更可气的是梓舟村那些势利小人也黑白不分,站出来作个证人怎么了,他镇长难道敢吃了人不成?

丁东想着想着就骑到了东湾小学。丁东看到了路边的东湾小学,就停止 愤怒的思考,而决定去小学里走走。时候正是中午,学生都回去吃中饭了。丁东把车子支在了学校旁边的一棵树下,就进了小学样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七张办公桌,有七个老师。只有三个人在办公室。丁东一进去就瞅准了一个人,他坐在那儿专心地看书,形状非常瘦小。丁东就对这人喊了一句:“马鸣。”那人闻声就抬起头来将一双眼睛对着身高马大的丁东。丁东又说:“马鸣,还出忘记我吧?”那人“哦”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凑上去握了丁东的双手说:“丁东,你是丁东,你怎么来了?”说着就招呼丁东在一个空位置上坐了,又倒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两人客套了一会儿,丁东大概也是口渴了,一会儿,一杯茶就喝得见了底。马鸣说:“去学校对面的河边走走如何?”丁东说:“好的。”到了河边,马鸣递了根烟给丁东,两人都点上了。马鸣说:“因为你的姓名,还因为你的毅力,同学当中,你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象算是最深刻的。那时候,我们一和你开玩笑就唱‘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的歌,我们还说像你这样一个男孩却取了个女孩儿的名字,是不是?”丁东吐出一口烟说:“是、是,你记性儿真好的。”马鸣说:“诶,你不是在县八九七厂上班吗,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丁东“哎”地长叹一声说:“是有事请假回来的,昨天就回来了。”马鸣打量丁东满脸不高兴的样儿,说:“什么事情让你这般愁眉苦脸的?”丁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好一会儿,那烟才从鼻眼里直直的喷出来,才把丁仁如何强占他小步菜地的事情和自己刚从镇政府回来后的事情全部说了。

马鸣说:“那个来请我写报告的人原来是你的小叔啊,我最看不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欺负,哎,这就是人世!”丁东说:“马鸣,我还是这么大年纪,就开始爱怀旧了,我只要一回到老家,就禁不住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你还记得初中时候吗?那时,我、你、康杜,还有几个人是玩得最好的。尤其是康杜,鬼精鬼精的一个人,那么小就和班上一个女学生搞恋爱。我们问他什么滋味,他说是晚上去偷别人地里的洋薯吃。有一次,我们几个家伙去晚了,没打到饭吃,正好有一个人从家里带了米来,没兑换成饭票,康杜就说:‘我们不如装点米到河滩上去煮饭吃,将罐头瓶里的菜也带去,正好来了次野炊。”康杜的意见立时被我们几个人同意了。到了河滩边,我们在松软的沙地上随意挖了几个小坑,找来干枯的树枝,又将米淘洗了干净,就升起了火,把饭盒放在了火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几堆篝火在黑夜里燃烧得旺极了,红红的火光映照着我们几张满是孩子气稚嫩的脸,那脸上都溢满了笑意。又是康杜那个鬼家伙,他竟然‘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地哼了起来,他一唱几个人就跟着唱了起来,我也唱了起来。那是学校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教我们唱的,她唱歌的声音多好听啊,好像她嘴里流出来的音符就是叮咚的泉水。我们越唱越有劲,声儿也越来越大,唱完了一遍又接着唱另一遍。哦,月亮也爬上了我们背后的那座山岗,大约再过几天就是十五了吧,因为它那么明亮,起来得那么早,就是不太圆,十五、十六晚上的月亮才量最圆的。月亮一上来,河滩上顿时明亮了好多。我们的歌声融在了明亮的月色里。

“我们的饭煮熟了,都忙着去揭饭盒的盖子,盖子揭开了,吊人胃口的饭香就在月色时弥漫开来,我们都被饭盒的盖子烫得拿手指放在嘴边噗噗地吹气。我们几个人中,就是康杜的条件好些,他的父亲当时在镇里当着副镇长,所以他经常带点好菜到学校来吃。那晚,他的菜是鱼,我们几个人就饕餮似地抢着吃光了他的鱼,然后再吃那些腌菜、酸萝卜。吃完了饭,我们就拿饭盒到河边舀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当我们赶到教室里上晚自习时,才知迟到了。班主任严肃地问:‘你们几个人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问了一遍,我们都低了头,拿一双眼睛看自己的脚尖,不吱声。再问一遍时,康杜那个鬼精的家伙说话了。他胆儿真大的,就将因为没打到饭吃到河边沙滩上煮饭吃的事情和盘托出,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几个人学习成绩好的缘故吧,班主任听了后没责备我们,而是哦一声说:‘没打到饭吃,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有炉子,可以帮你们解决的,师生之间的关系就应该融洽一些嘛。’哎,这些事情虽然都过去了,我不知自己为啥就是忘记不了,甚至对它充满了深深的怀念,那时的时光多美好啊!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也都有了工作,但我总觉得自己仿佛失落什么。马鸣,如果可能,我愿永远作一个孩子,人生真地是好无趣啊!”

马鸣看了丁东一眼,没言语,一颗硕大的泪珠就从眼里滚了出来,落在了地上。丁东说:“马鸣,你、你怎么哭了?”马鸣双眼一䁪,又一颗泪珠滚落下来。马鸣看着眼前潺潺的流水,泪珠落得更厉害了。丁东见状,问道:“马鸣,你究竟是怎么了?”马鸣好容易才止住了泪,拿手帕揾泪,说:“丁东,你还不了解我,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初中毕业后,除了我考上了中专,你和康杜几个都上了高中。你们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关向东初中毕业去当了兵,复员回来后因立功就分在了县公安局上班了。对于你,我只听到你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交通大学,我曾在心中为你深深的祝福,因为我知道你的家庭环境不好,不像康杜他们,所以你的幸福来之不易。后来,我又听人说你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县里的八九七厂工作。至于你所说的过去,它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痛苦太难忘了,只要一想起它,我就禁不住要落泪。你刚才所说的,应该是过去的欢乐,我们在月色的河滩边那么尽情一唱歌,那不是欢乐是什么?是欢乐,当我们回忆起来的时候,也止不住忧伤了。因为我们既然回忆它,心中必定对它充满了怀念向往之情,而过去和我们实际上又隔着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使我们对它可想而不可即。因此,我们便只有忧伤了。即使是过去的欢乐也令我们忧伤,更何况是过去的痛苦呢?我想对于过去的痛苦,便只有落泪的份了。”

丁东说:“马鸣,你说得真是太好了!”马鸣说:“丁东,你想听听我痛苦的经历吗?”丁东说:“你说的。”马鸣说:“你还记得我上初中时我那叫马尚的弟弟吗?”丁东点了点头。马鸣说:“那时我们读初三,他读初一,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生,没有老师不喜欢他的。我还有一个哥哥叫马腾。我哥哥也会读书,但因家庭条件艰难,只读了小学毕业就辍学了。过去我爷爷是富农,所以父亲读了点书,在村里当着个老师。后来,左一个运动,右一个运动,有人就说不能让我父亲教书,说他会教坏孩子的,说像我父亲这样的一个有毒的人就该好好进行劳动改造才正确。于是,我的父亲就跟着专业队开始四处劳动了。我母亲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年轻时,我们那村生产队长非常想她,可她却看中了我有文化的父亲。后来,才知我父亲受苦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那队长因为我父亲娶了我漂亮的母亲做老婆,就开始对我父亲怀恨在心,总是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儿。我母亲确实非常漂亮,她生了我哥哥和我后,虽然天天在外劳动,但仍然皮肤白皙。我父亲被迫四处劳动后,就不能天天在家了,我母亲脸上开始出现了愁容。

“一家五口人,父亲长年四季在外劳动,不是这儿修水库,就是那儿开荒山,母亲也是天天在外劳动,我的哥哥马腾在学校里念书,我和弟弟当时很小,还只能在地上玩耍,我哥哥就一边读书一边带我和弟弟。有一天放学后,我们都从学校回来了,我们都坐在门口等收工回家的母亲。天都黑下来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母亲终于出现了,她一进门就扔了肩上的锄头抱起弟弟,而母亲低声哭了起来。直到后来长大后,我才知道母亲那天差点被队长欺负了。事情并没有结束,第二年,上面又来了精神,要将那些在劳动改造中表现不好的有毒分子发配到老远的地方去开荒,居心叵测的队长认为机会来了,就将我父亲列入了发配名单。父亲走了,母亲只好带着我们兄弟三个艰难度日。那时,我们都还小,不能理解父亲对母亲的重要。父亲走的头天晚上,母亲哭了很久。第一年,父亲隔段时间就要写封信回来,他在信中用最温暖的语言抚慰母亲。母亲读着读着总要禁不住要落泪。那是第二年,母亲又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字不是父亲写的,母亲抖着一双手打开了,还没看完,母亲就仰面往后一倒,昏厥过去了。那封信带来的是父亲的噩耗,信中说父亲在一次挖山洞时遇到塌方,被黄土埋住了。刨出来时人了气。父亲真是不幸啊,而造成父亲不幸的直接杀手就是队长。父亲过世后的第二年,那场浩劫就过去了。那些被发配出去的有毒分子也陆续回来了。如果父亲在这个世上多熬一年的话,他今天仍然活在人间的。如今我仍然不能忘记母亲当时的那份悲痛与伤心,若不是因为我们兄弟三个,她早已不在人间了。

“那个黑心的生产队长自我父亲走后,总想着法子要占有我母亲。每到夜里,母亲总是与我们兄弟三个睡一床,她带着弟弟睡一头,我和哥哥睡一头。一天晚上,夜很深了,我除了弟弟,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去,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还叫着母亲的名字,叫我母亲把门打开,放他进来。哥哥已经懂事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止了。再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撞响了。谁知那个黑心的生产队长竟从楼上的晒台上翻了进来。母亲慌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穿好了衣服,颤声叫着哥哥的名字:‘快,把灯点亮。’只一会儿,哥哥就点亮了灯,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了,进来的是生产队长,他黑着一张脸,一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母亲按在了床上。母亲一边挣扎一边骂队长是畜生。畜生的样的队长力气很大,母亲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坐在床上大哭。哥哥急中生智,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把剪刀,照队长的屁股上就是往下一扎,队长受伤的野猪般噢地大叫一声从母亲身上爬起来提了裤子往外跑。母亲也爬起来了,她从哥哥手上夺过剪刀就要去追队长。可队长跑得快,早已打开我家的大门逃走了。母亲闩上门,回到了房间,手上仍死死地攥着那把剪刀,站在灯影里,鬅着一头黑发。蓦地,手上的剪刀终于啪地落到了地上,她走过来一把抱住哥哥呜呜大哭起来。队长受了伤,恨我母亲恨得不得了,专门挑重活脏活经你母亲做。母亲只好默默承受。

“终于,我们从艰难困苦中走了出来,分男到户了。队长没了权力发淫威。我们是多么地兴奋。因为从此之后,我们吃也吃得饱穿也穿得暖了,为什么国家不早这么干呢?哥哥爱心疼母亲了,小学毕业后,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上学了,不是因他的成绩不好,他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的。老师来我家劝哥哥去上学,母亲也叫他去,但他就是不肯去,他说他已经长大了,母亲吃了那么多的苦,一家要让母亲轻松轻松,减轻母亲肩上的担子。日出又日落,春去又春来,哥哥就跟着母亲风里来雨里去,母亲衰老了,而哥哥却在艰辛的劳作中成长了起来。这些都是我懂事后,哥哥告诉我的。

“母亲和哥哥在土地上的劳作换来的是我和弟弟在学校里安静地念书。我知道那学费是多么地来之不易,但我又怎样报答母亲和哥哥呢?我明白了,我只有好好念书,珍惜母亲和哥哥所给予的一切,不能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丁东,你是知道的,我当时念书是多么地刻苦,因为我知道只有那样做,才不会愧对我的母亲和哥哥。那时,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市里的师范学校,也像故去的父亲那样,在乡村当个教师。我的理想终于在我的担忧中实现了,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你知道我心中是多么地激动吗?母亲流泪了,哥哥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我是我们那小村第一个端上公家饭碗的读书人。一个师范生,当时在人们的眼里是多么地了不起。母亲为我筹备崭新的被条,还有过冬的棉鞋。

“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人是多么地兴奋啊,我们兄弟三个都和母亲一块儿下地干活,母亲和哥哥好像忘记了劳累,只有我和弟弟干不了多久就要坐在树荫直歇息会儿。白天干活,母亲晚上还要做鞋子做到好夜深。总是我醒来撒尿,母亲还在灯下熬。终于到了开学的那天,母亲已给我做好了一双布鞋和一双棉鞋。她明显地瘦了,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但看得出母亲仍然很有精神。去学校的头天晚上,母亲亲自给我收拾好东西,还嘱咐我在学校里要认真念书,注意保护好身体,冬天要多穿衣服,不要受了寒,真是千叮咛万嘱咐。第二天,母亲很早就起来了,我起来时,她已弄好了两碗鸡蛋,我和哥哥一人一碗。哥哥要送我到学校去。哥哥给我扛着箱子,我背着被子,两人上路了。我和哥哥到了村口的马路上,母亲也跟来了,她嘴里说着那些说了好多遍的话儿。我知道她一定要送我上车的。太阳还没有起来,清晨的风有点儿凉,我的乡村好像还在沉睡当中,它显得那样安详与宁静,我突然感到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是那么可亲可爱。看到母亲,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马鸣见丁东也流泪了,就歇了话,泪水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丁东说:“马鸣,我真地被深深地感动了,你有一位多么了不起的母亲啊,我真羡慕你。”丁东就哽咽着把自己的过去也向马鸣说了。丁东说完后又接着说:“马鸣,我觉得你小时候虽然受了那么多的苦,但你还是比我幸福,因为你有一位好母亲,我却没有。她扔下我走了,而你母亲呢,却靠着自己一个人养大了三个孩子,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别说是个女人,就算是个男人也不容易的。从另一个角度说,你又是幸福的。马鸣,你说是吗?”马鸣抹了泪说:“是的,我明白,我为自己拥有这么一位母亲而幸运,今生今世,让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就是母亲。但是,丁东,我们的苦难并没有结束。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考上一个师范算是不错的。我没考上师范之前,我真不知山外还有那么大的城市,有这么多的人。当我见到城市时的第一个印象是喧嚣,而我不爱这喧嚣,我爱的是乡村的宁静,或许这也是因为在那宁静的乡村有我的一位令我牵挂的母亲吧。

“我在那座城市时里生活了三年,遗憾的是我并不熟悉那座城市,因为我不上街去玩,我厌恶它的喧嚣。哥哥偶尔会写信来给我,他叫我在学校里要好好念书,到了冬天要多穿衣服,不要受了寒。每次读信时,我心中都会生起一股沉重的感觉,哥哥为了分担母亲的艰难困苦,他自动辍学了,我的幸福有母亲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弟弟和我不一样,他没考上师范,而是考上了高中,当时他心里非常难过。我们兄弟三个性格上没什么大的差异,个个感情都很细腻。弟弟见哥哥劳动那么艰苦,他也想辍学了,说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对家庭来说,将是多么巨大的负担啊。他曾对我说:‘哥,我对不起母亲和腾腾哥哥,他们为我那么艰辛地劳作,而我却连个师范也没考上,我再不去读书了。’我理解我的弟弟,也就是说,我觉得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只是因为发挥可能不正常而没有考上师范。我就劝他上高中,说上高中上大学前景会更远大。弟弟开始不愿意上高中,经过我多次劝说和鼓励后,他才含泪答应了。我师范毕业后,回到乡下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在弟弟上高中的几年时间里,我隔段时间就要写封信给弟弟,鼓励他要认真读书,不要辜负了我和母亲、哥哥的希望。直到后来,我才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做了,才知自己写的那些信曾给弟弟一思想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影响。

“弟弟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希望,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外省的一所财经学院。我开始觉得我们的家庭终于完全走出了痛苦的阴影。我们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了。那些日子,我感觉阳光是那么地美好,鸟声是那么地婉转动听。虽然弟弟上大学给我的家庭带来了经济上的负担,但我们却没有一点愁闷的感觉,那或许也可称为精神上的快乐吧。经历了一些世事后,我开始对生命感到可怕,因为它太脆弱了。是我送弟弟去上的大学。母亲说我在城里念过书,胆子大些,就叫我送弟弟去。弟弟去上大学的头天晚上,他和我睡一床,我一夜没睡安稳,弟弟也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外省离家真远啊,要过好多的城市才能到达,其中第一个就是我读过书的那座最近的城市。一路上,我们既坐公共汽车,又坐火车。我也是因为送弟弟上大学才第一次坐火车。一路上,弟弟总是沉默不语,我想他一定在想念家中的母亲吧。

“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座城市,我给弟弟安顿好后,便要返回了。弟弟终于哭了,他抓住我的手哽咽着,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他将我送出了校门,我就叫他回去不要送了,他没有回去,就站在校门口没动了。我就横过大街去对面的公交站上公交车。站在站牌底下,我远远地看见弟弟仍然站在校门口,他的身子是那么地瘦,那么小。我就大声喊他回去,喊了几声后,我才知道街上喧嚣得很,弟弟或许根本听不见我的喊声。我又向他使劲地挥手,他一定看见了,也肯定懂得我的意思,但他仍站在那里没动,我想那时他一张脸上必定挂满了泪水。

“公共汽车来了,我赶紧跳上了公共汽车,我想挤到车窗边去看一眼弟弟,但由于车上人多,没能够。回来的路上,我也流泪了。其实弟弟一流泪的时候,我的眼泪就要来了,但由于我是哥哥,又是在异地他乡,我怎能在弟弟面前任意落下泪水呢?终于,我止住了泪水。如今回想起来,我想当时车上一定有人说 旬神经病的。火车到达我读书的那座城市时,我心里蓦地生了起了一种温暖的像是回到家的感觉,因为那是我生活过三年的地方啊,而在这时,我又忽然想起了远在异乡的弟弟,想起离开时的情景,我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人生有另一种沉重,我想就是离别。

“难道真的是俗话说的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吗?自从我和弟弟读出书后,母亲和哥哥一直高兴。尤其是哥哥,他干活干得那么有劲,虽然累得那么要命,但挂在他那张脸上的却是欣慰的笑容。哥哥年龄不小了,村里和哥哥年纪相仿的小伙子都说了老婆生了孩子,而哥哥却没有。母亲劝过哥哥好几次,哥哥都是笑脸说:‘妈妈,你不要急的,等小弟大学毕业了我再结婚也不迟的。’由于是兄长,我不好劝他。于是,我就在心里想,等弟弟毕业后,我和弟弟一定要共同出钱给哥哥讨个俊俏的老婆,将哥哥的婚事办得比村里的不论哪个的都要漂亮。就在弟弟考上大学的那年冬天,哥哥离开了人世。哥哥是在那个下半年决定要造房子的,他见我和弟弟那么争气,干啥都有劲头。造房子要很多石头打墙脚。没想到他在撬石头时被石头砸死了。

“三天之后,哥哥就出殡了。当我看到那一铲一铲的黄土慢慢地掩盖装着哥哥的棺材时,我不知自己哭成了啥样,我知道从此再也见不到哥哥了,那为母亲、我和弟弟吃够了苦的哥哥。一个人当他突然离世,给亲人带来的痛苦是多么地沉重和深刻,可以说就如一柄利剑刺进了我们的心脏。你说是吗?哥哥就那样去了,母亲的悲痛并不亚于我。我总觉得哥哥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舒服过一天,吃了那么多的苦,而这可谓皆是为了母亲、我和弟弟。我是欠下了哥哥太多的,但我不来得及偿还他就去了,那么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去了,没有一声诀别的话语,世上最悲痛的词语也无法表达了我的尽情。我一直未将哥哥的死讯告诉给远方的弟弟,他是那么地瘦小,我怕他经受不住这痛苦的打击,因为哥哥的死太突然了,这种突然给人们心里带来的痛苦是最沉重的了。母亲也深劝我不要写信和弟弟陈述这件事,怕他怀着悲痛从远方赶回来。我知道,如果我写信告诉了弟弟,他一定会赶回来的,我可以在心中想象他那痛苦的样儿。

“那年冬天,弟弟没有回来。因路途遥远,来去了趟不容易,加上寒假的时间不长,我就叫弟弟每年暑假回来一趟就可以了。母亲总在嘴上说:‘若不是读书,为了将来有出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去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母亲的话表达了他对弟弟深深的思念之情。哥哥一死,母亲似乎忘记了那句口头禅。在欲绝的悲痛过去后,她的神情才慢慢地得到了恢复。学校放假了,寒假里,只要天气晴朗,我就背着柴刀上山去砍柴,冬天是准备明年柴火的季节。要是以前,哥哥早就将柴火准备好了,我虽然也给哥哥当过帮手,但他总是竭力拒绝我:‘你读书的人,不力气,在家里帮助妈妈干些零活就可以了。’我不愿听哥哥的话,一放假就跟着他拼命地干活,我要趁假期里里给哥哥分担家庭的重担。俗话说:‘干一行爱一行。’在学校里,我把教好书放在首位,这是当好一个教师的首要前提,其次再是广泛地阅读各种书籍,以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质。那年冬天,雪空前地浩大,我和母亲守在屋子里烤火。母亲对我说:‘马鸣,这么大的雪,我真不知你弟弟冻成了啥样。’倏忽就是第二年的清明。清明那日,天上飘着不大不小的雨,我和母亲打着伞去上哥哥的坟。一路上,我们皆沉默不语,只清晰地听见雨落在伞上发出的沙沙声。

“到了,我和母亲拿伞罩了提来的小竹篮,那里面装了锡箔、草纸和冥钞之类。本来我是打算清明和头天来为哥哥扫墓的,可头天的雨很大,不能来,只好今天来了。坟冢上零星地长了些荒草,原本堆得高高的土冢经过一个严寒的冬天,又经过开春以来必场大雨的冲刷,明显地矮了下去。我和母亲光着头给坟加高土堆,虽然淋了雨的黄土干起来很费劲,但最终还是使坟堆长高了许多。我们都在轻轻地啜泣,脚下的鞋子早被泥粘得不成了样儿。我又去砍来一根小树作插标,将它直直地插在坟头上,然后把带来的七色纸剪的彩旗挂了上去。母亲举起了伞,我就在潮湿的地面上开始烧那些锡箔、草纸和冥钞。那些东西很快就烧完了,只剩了一堆灰烬和因潮湿未烧掉的残片。之后,我和母亲在雨中转过身去,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来的路。直到那时,我仍然不敢相信那土堆下埋的就是哥哥,我觉得那一切都是梦一样的虚假,像剧院里观众在看台上的表演一出悲剧。悲剧演完了,死去的人仍然活了过来。丁东,不经历那些悲伤的世事,你可能没有那种感受,这也是自然的。

“终于,暑假来到了,弟弟回来了,我不知弟弟为何还是那么瘦、那么小, 和去大学时没啥两样,不同的是多了几分大方和洒脱,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弟弟一回来就问:‘哥哥,大哥哥呢?’我轻轻地说了一声:‘外面干活没回来。’我看见母亲和眼圈便约了。弟弟真敏感,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母亲的神色。弟弟就抓了母亲的手说:‘妈,你怎么哭了,一定有什么事,你别瞒着我。’母亲知道那是瞒不住弟弟的事儿,就流着泪告诉了他。没想弟弟一听,脸色登时刷白,只听他口内叫了一个‘哥’字,身子就直直地向后倒去,幸亏我一把扶住了他。母亲急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撬牙齿。良久良久,他才醒了过来。一醒来,他看了我和母亲一眼,便‘哇’地大哭了起来。弟弟一哭,我和母亲也跟着哭了起来,三人哭作了一团。当我和母亲止住了哭声之后,弟弟还在拼命地哭。我和母亲就劝他,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弟弟大哭着要我带他到哥哥的坟上去,我就带着他去了。哥哥的坟上长满了青草,但还露出斑斑点点的黄土。弟弟扑在哥哥的坟上,他用十指使劲地扒土,我怎么也拉不他起来,他说他要看看哥哥的。怎能不让弟弟伤心呢?他去上大学时,哥哥还是好好的,回来时,哥哥就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只剩了一堆黄土。人的心里怎能承受得了?接连两天,弟弟一句话也不说,他坐在那儿,像个失魂落魄的傻瓜一样,双眼不时地落下泪水。我猜测他是在回忆哥哥生前的种种事情,整整一个暑假,弟弟的脸上真地没出现一丝笑容,他的脸总是阴郁着,像阴霾的天空一样。弟弟又要去学校了,去的头一天,他又去哥哥地坟墓上大哭了一场。我虽然竭力阻止他不要去坟上,但他还是硬挣着去了。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村口送他上车。他垂着头,一语不发。车子来了,我对他说一一句:‘弟弟,多多保重。’他牙齿咬了下唇,使劲地点了头,一双眼睛早又蓄满了泪水,要上车了,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哥哥,照顾好母亲和你自己。’其实,这话是从他嘴里哭出来的。直到车子走了好一阵子,我才默默地转过身来离去。我也流泪了。我相信弟弟是一路流着泪回到学校的,如果能够我真愿一个人承受所有的痛苦,让所有痛苦的风雨都冲我一人而来。在学校里,除了上好课之外,我就死命地看书,而在家里,我就拼命地干活,我要将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折磨得好累好累,让它无暇去应付昨日的那些痛苦!

“又是两年时间过去了,春天来了,树木吐出了碧绿的新叶,鸟儿在枝间婉转地歌唱,在这美好的日子里,我仍然不时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一天,邮递员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我的一部中篇小说在省里的文学刊物发表了,在那以前,我也在有些刊物上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和散文,我还是第一次发表这么长的小说,心里是多么地兴奋啊。说句心里话,那段时间我快乐得忘记了过去的痛苦,我读着自己的小说,我心里激动无比。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远方的弟弟,他回信了,说他也买了那本杂志看了,写得真好。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我的心里才安静下来。暑假又快来到了,弟弟就要毕业了,我写信给弟弟,问是否要我去学校接他回来,他回信说不用。暑假说来就来了,我每天下午都要到村口去,看看弟弟是否下车回家。一天又一天,弟弟总没有回来,我就收到了一张电报,电报是弟弟学校的打来的。我当时一看,人吓得昏了过去,电报上说弟弟因车祸住院叫我速去。我没将此事告诉母亲,只说弟弟来信叫我前去接他回来。今年以来,母亲都非常高兴,她虽然没上过学,但看见我趴在桌上写字也能赚到钱,就说我有能耐,加上弟弟又要毕业了,马上就又参加工作,好像我家庭的苦难也走到了终结。母亲还买了一饼一万响的鞭炮,说是接弟弟的。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赶到弟弟学校的,我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那时,我急切地想知道的就是弟弟到底伤得如何。

“弟弟的一个同学带我去了医院。病房里有好几个人,都是他的同学。弟弟在输氧,他闭着双眼一声不响地躺在那儿。我一看那阵势,泪水就漫上来了。滴在盖着弟弟的洁白的薄薄的床单上。我强忍着满心的悲痛轻轻在喊了弟弟几声,他没有醒来,仍是深闭着一双眼睛。医生就来了,问我弟弟的家属来没来。弟弟的一个同学就回说我弟弟的哥哥来了。医生就将我叫到他值班的办公室去了,那个回话原大学生也跟了去。事后,我才知道是弟弟的要好同学,电报就是打他去的。医生对我彻底说清楚了,也就是说他已无法挽救我弟弟的生命。我泪流满面地回到了病房里,弟弟醒来了,拿一双无神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像不认识我似的,便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的左手动了动, 我就伸过手去和他的手握了。弟弟抓了我的手,抓得有点紧,又过了一会儿,那 张脸开始由白转向微红,我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泪水就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弟弟说:‘哥,你……你终于来了,我……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欠了母亲、哥哥和你的,只……只是再没有回报的机会了,来生吧……’弟弟没说完,他的嘴巴张了张,半睁着双眼,握着我手的那只手随之松了下去。我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由于路途遥远,弟弟的遗体没有运回来,就在城里火葬了。

“弟弟走了,他留给我的是他的几本日记和几捆我难以读懂的专业书。听弟弟的同学说,一位教授非常常识他。还在学校里求学,弟弟就在外面发表了一些较有影响的论文,还没有毕业,就又几家单位决定聘用他了,而这一切他,他从没在信中告诉过我。他的死在很多人眼里是那么地平常,因为这个世上每天都在死人。弟弟横地马路去对面书店买书时让车撞上的。我又想起了几年前弟弟站在他的大学门口送我回来时的情景,我曾使劲地向他挥手,我永远也不能忘记他站立的姿势,那么瘦小,像风中的一棵小草。我怀着一颗极度悲痛的心从那座城市里带回了弟弟的一盒骨灰。母亲为迎接弟弟回来买的那饼鞭炮如今还在。母亲又经历了一次死亡。想起来,那些事情真像梦一样不真实。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真的。我在极度悲怆的心情下翻看了弟弟的日记本。有一篇他是这样写的:‘今天的天气真不好,阴沉沉的……我又收到了东湾小学马鸣哥哥写来的信,他在信中叫我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不要辜负了母亲和他的希望。马上就是高考了,我心里真害怕啊,若像初中一样考不上,我该怎么办呢?我真后悔不该读高中了,母亲和哥哥为我上学吃了很多苦,要是考不上大学我怎么能对得起他们呢?哦,想起来了,我们的学校附近有座水库,如果考不上,我就去投那座水库死了去……’直到那时,我才后悔不该给他写了那么多鼓励的信,因为我的信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里压力,若他真没考上大学,后果真难以令人想象。又有一篇是这样写的:‘母亲,哥哥,我终于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考上了一所好大学,我之所以能来这大城市里读书,一方面是靠我个人的刻苦努力,另一方面是靠你们的关心和鼓励,这二者缺一不可。现在,回忆从前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是那样地无知,就算考不上大学,我也不能去死啊,父亲死得那么早,母亲和哥哥好不容易将我养到这么大,我怎能因考不上大学就去寻死呢?那样不是太对不起母亲和哥哥了吗?……’弟弟思想的转变是他考上大学以后的事情,如果弟弟真的考不上大学,我想他定会去投水自杀的,因为我当时给他造成的心里压力那么地巨大。虽然如今弟弟死了,但我仍然后悔当时不该给他写那么多鼓励的信。

“几番生命的起伏,几多至心的痛苦,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忽然觉得人活着是多么地没意思,怎么说死了就死了,似一根稻草般,一掐就断。情到悲处的我,似乎忘记了悲痛的母亲。我从自己抽屉里拿了五百元钱莫名地走出了家门。我没有不再锁上那个抽屉,虽然那里面装有我曾经发表的最珍爱的文学作品和教学论文。那算什么,我早已将它丢开了,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弟弟,那么宝贵的生命说丢了就丢了,我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更何况当时的我已选择了一种方式,去海边自杀。从我懂事起,就对海充满了深深的向往,它是那么地博大、精深,令人心驰神往,正因为它的胸怀是那么地宽广,所以才能掀起美丽的浪花。我先到了我读过书的那座城市,我去母校门口徘徊了一阵,像是寻找什么,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去那儿徘徊。然后,我离开了那座我生活过三年但又关不熟悉的城市。我让火车载着自己的躯体向着大海的方向。到了弟弟读书的那座城市,到了他的母亲,啊,几年前,弟弟就是站在校门口送我的,那时,他的脸上一定挂满了泪水,我曾在对面喊他,使劲地向他挥手,但他仍然不肯离去,而是固执地站在那儿。如今,弟弟就这样简单地离开了人世,茫茫人海中,我再不知何处去寻找他瘦小的身影。老天若有眼,它定会为我彼时彼刻的心情落泪的。

“我不知自己走过了多少座城市,我只管向前,向着大海的方向。我终于到达了那座海边的城市。一下火车,我就乘上了去海边的客车。当我问及距海边还有三十里路程时,我下了车。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突然下车,而不直接乘车去海边。一下车,走了一段路后,我才发觉自己非常地累。几天以来,我忘了吃饭,只是在肚子饿得非常难受的时候,才强打起精神吃点东西,而这也是为了我能顺利到达海边。那时,我根本不在乎生命了,我觉得活着是那么地痛苦,那么地可怕,只有死了才得安宁。三十里路程并不远,但我觉得自己走了好久,还是没有走到,路上有很多行人,我视而不见。太阳快要沉下去了,又红又大又圆,搁在天边。我截住一个海边归来的人,问离大海还有几多路程。他说还有十多里的样子,我真不敢相信,走了这么半天,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路。突然,我感到自己全身是那么地累,无论如何要到明天才能靠近大海。正好那时路边有一家小客栈,我几乎没有思索就进去借宿了。迎接我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由于在海边的缘故,她的皮肤有点黑,但更使人觉得有一种美丽的感觉。明天,我就要与这缤纷的世界告别了,这也我活着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突然感到了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叫那美丽的海边的姑娘给我炒了几个菜,又要了一瓶酒,然后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我明白那是我生命的最后一道晚餐,我吃得很慢、很认真,我仿佛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就在这时,我感觉有海风吹了进来。吃着喝着,我就醉了,四肢软软的无力,胃里翻腾得非常厉害。突然,我扑通了声,从坐着的凳子上落到了地上,接着我又哇地一声将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当时我虽然醉了,但心里非常清楚,我明白自己此行的意义是什么,我就哭了。那位姑娘真好,她见我那样子,赶紧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放在了一张竹簟上,我大声地喘息着,酒气喷在她俊俏的脸上。她又弄来了半碗食醋,喂我喝了下去。海啊,住在靠近你旁边的人也是那么地美丽和宽厚,怪不得无数人对你充满了无限向往。好久好久,我才觉得酒精在我身上消失了。那位姑娘笑着问我:‘你好些了吗?’那张脸离我是那么地近,我感觉到了她温柔的呼吸。我瞥了一眼她那双乌黑的眼珠,说:‘好多了,真要谢谢你!’她说:‘不用谢,你肯定是外地人,是第一次来海边,对吗?也许你从没见过海,但又对海充满了向往,明天就可以见到海了,所以你激动成了这个样儿。海,确实是美丽又迷人的,那么精深、博大,给人以无限宽广的感觉。站在它面前,我们的自私没了,狭隘也没了,灵魂仿佛得到了一次洗礼。’她说完对我深深地一个笑,就休息去了。 我被这姑娘的话感动了。是的,我很早就对海充满了深深的向往,但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走向无私的大海进,竟然是为了在她的怀抱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思想的大海在翻腾,透过窗户,星星在夜空闪闪发亮。

“第二天,我起来得较晚,随便收拾了下就往海边去了。我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我被海的博大震惊了!对着大海使劲地呐喊了一句,我的眼泪就滚滚落了下来。海边有一群孩子在嬉戏,他们有的在沙滩上奔跑,有的在不中练习游泳。阳光是很好的,海水忽而爬上来,又忽而退下去,就像海边那些顽皮的孩子。我在海边伫立了很久,任海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撕扯着我的黑发,我的黑发当时是那么地长而杂乱,像一堆杂草,因为我有好长时间没有理过发了。我的泪水流下来,干了;干了,又流下来。我终于沉重而缓缓地移动了步子,向着那蓝莹莹的大海。就那么一小段路程,我却仿佛走过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从开始移动第一步时,我的双眼就一直深深地凝视着远方,远方是一条海天交接的地平线。我感觉自己的双足被海水浸住了,又缓缓地往身上爬,先是小腿,大腿,再是胸部,我的整个身子开始有了一种漂浮的感觉,只需再迈出一步,我的生命就会随水而去了,我的痛苦也将得到超脱。我的脸上闪现了一丝很长时间以来难得的笑容,但我觉得自己的眼神开始暗淡下去,因为我看见了排海浪朝自己滚滚而来,它将吞噬我的生命。我深深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海浪的吞噬。

“就在那时,我听见有人喊:‘救命!救命!’我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燕未搭理。接着,我又听见了急促的叫喊声,这次不只是一个声音,而好像有很多的人在喊。我就蓦地想起了那些在海边嬉戏的小孩,一定是出事故了,而我却是一个教师,我又不禁想起了那些顽皮可爱的孩子。滚滚的海浪终于来了,它毫不费力地就将我击倒了。我的身子漂浮了起来,但我脑子里想的再不是死亡,而是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我必须挽救孩子的生命!于是,我开始在海水里挣扎,我要去挽救一个失水的孩子。我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了那么大的力量,只几下就游到了岸边。我飞快地向出事地点奔去。事实正如我所想象的一样,是一个孩子遇到了危险,他在游泳时不慎将救生圈弄失了手。我看见那孩子就在不远的地方,就努力地游过去,将那救回了岸。是个小男孩,他一张小脸吓得白惨惨的,一到岸上,我就给他控出了渴进肚中的海水,他呜呜地哭得很伤心。我劝了他好一会儿,总算止也泪。他沮丧着脸说:‘叔叔,是你救了我,你真好!’我笑了脸说:‘小朋友,谁叫你到那么深的地方去玩的,若是淹死了怎么办?’岸上那些孩子将我俩围在了核心。那孩子说:‘叔叔,下次我一定不到深水的地方去玩了。如果我死了,妈妈一定会很伤心的,她和爸爸就只生了我一个人,妈妈天天嘱咐我认真读书,盼我将来考上大学。’说完,他又环顾了一下那些围着我和他的小孩说:‘你们真坏,见我落水了也不救,要不是这位叔叔,我就没命了!’那些围着的小男孩一听就麻雀般地叽叽喳喳争论开了:‘我们也不会游泳,怎么能救得起你?我们不是大声喊救命吗?若是不喊,这位叔叔也不知道你落水的。’他们又一道快乐地玩去了。然而,我的心却沉重起来,我想起了家中的母亲。我终于明白,其实最痛苦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我的饱经风霜的母亲。

“啊,母亲,你现在又是怎样了呢?我重重地往沙滩上一坐,忽然有声音撞击我的耳膜:‘喂,你干吗坐在这儿发呆?怎么不到海里去显显身手?我看你真的是被大海 情人迷上了,嗬嗬嗬……’我闻声举起双目对着声音的方向,原来是昨晚那客栈美丽的姑娘。她挎着个小篮子,脸上是灿烂的笑,三蹦两跳就到了我的身边,说:‘别呆着,来帮我捡捡贝壳好吗?’望着她,我无言,泪水再次悄悄地滑落。我突然一下子抓住了那姑娘的手,她慌得连连篮子也丢了,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流着泪说:‘你愿倾听我的故事吗?’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者是出于对我的好奇,她点了点头,就在离我不远地沙滩上坐下了。于是,我就坐在海边对她开始了痛苦的倾诉。我说着说着,忘了自己是坐在海边,忘了自己身边坐着了位美丽的姑娘,我的心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昨天的岁月。我终于说完了,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泪水落在了沙滩上。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我身边那美丽的姑娘亦落泪 ,我不知她脸上是何时挂满泪水的。是那个落水的孩子,还有海边那位美丽的姑娘,挽救了我的生命。死亡的浓雾在我郁结的心里消散了,我懂得了生命的珍贵。我要立刻回去,回到我痛苦的母亲身边,为她抚慰心灵上的伤口。母亲见我回来后的第一句话是:‘鸣鸣,你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说完,身子往后一仰,人就昏厥了过去。我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谴责,我的自杀那当然是对不起自己的生命,但更重要的是对不起生我养我为我操劳的母亲。哥哥和弟弟是命运捉弄了他们,而我去践踏自己的生命呢?我应该以百倍的信心勇敢地生活下去,并且使母亲的后半生得到幸福。丁东,就是这样,我昂起了生命的头颅。”

马鸣仿佛从遥远地梦境中走了出来,他大声地擤了一下鼻涕,又掏出手帕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丁东两眼挂着泪水说:“马鸣,太感动人了,真不知你身后站着那么多的痛苦,虽然你曾有过自杀的经历,但你仍然不愧是生活的强者。”马鸣说:“你言过其实了,我怎能说得上是强者?强者是不会选择自杀的。”马鸣从口袋里掏出烟,二人皆点了。然后起身离开了小河。